更新於 2022/02/16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南化關山黑糖的味道

■張正揚

偏遠的山村,醇厚的人情

即使有一陣子沒去關山村,腦子裡還是對那個彷彿是隱藏著的偏遠聚落,充滿了遐想:才幾百戶人家,村子裡有診所嗎 有人生病了怎麼辦?台南或興南客運有班車到村子裡嗎?
這關山村,指的是台南縣南化鄉的關山村,相鄰的,正是高雄縣甲仙鄉的關山村。此地早期為漢人與原住民交界處,設有關卡謂之:阿里關在阿里關西側稱為西阿里關,即為今日南化鄉的關山村;阿里關之東,稱東阿里關,即今日的甲仙鄉關山村。自玉井到甲仙的台20號道,有條台南縣道179號可通達關山村,距離約二、三十公里,開車需時半小時以上。而且一路上沒有任何一個村落。自關山村前往嘉義縣大埔鄉,距離最近的聚落,開車需時也在半小時以上。整個村落約二百多戶,居住於此地,必須具備高度的自主謀生能力。
2007年六月二日,再度前往關山村,距離上次前來已經超過一年。去年底即和張錫斌先生約定,今年煮糖時將再度前來。原本有更多人要一同前來,然而聯繫上時,已近甘蔗採收和製糖尾聲,時間上聯絡不及,只好將希望寄託於來年。今天前來,主要是看甘蔗的採收。以往甘蔗大約在農曆年前後即可熟成採收,但這一季的甘蔗因為播種慢,復以前陣子大雨連續傾盆而下,更重要的是,必須先顧好芒果樹的管理工作,當忙完芒果園的工作時,時間竟已逼近五月底。覓了個空檔,趕緊進行甘蔗採收,不然,甘蔗裡的甜份,就要隨著時間流掉了。
抵達關山村時,時間已近中午,約11點多。依著電話那頭的指示,循瑞峰國小圍牆找到張錫斌甘蔗園時,張錫斌和妻子,還有另一名也是村裡的農婦正好收工,張錫斌以略帶不好意思的口吻說:「你要看收甘蔗,剛剛結束了呢!」
「那就看你們下午收甘蔗啊,我們不趕時間。早上去內門鄉金竹村,看了一間木筷製作廠,老闆很熱情招待和解說,所以耽擱了。」換我不好意思回答著,先前聯絡時,他提醒最好在11點以前抵達。這一天,張錫斌住在鳳山的哥哥和大嫂,帶著他們的朋友:一對已屆退休之齡,住在鳳山的夫妻,也前來關山村要爬山,所以張家的棚院裡顯得熱鬧非凡。大夥兒正在齊力鋪陳著簡單的菜餚,有些是自鳳山帶來的,有些則家中準備。我和老爹原本預期在關山村的街上吃個麵,下午再回來,於是開口問哪裡可以吃麵。張錫斌聽著,頭也沒抬回了句:「去哪裡吃?這裡沒有人賣飯賣麵,這裡簡單吃啦!」我和老爹交換了眼色,「就在這裡叨擾一頓吧!這事可不能逞強!」心中開始想著:有菜販會進來賣菜嗎?多久來一次呢?還是要村民自己出去買菜?

艱困環境造就生存本事

我們在棚院裡吃起飯來,棚院很大,超過一百坪。吃飯的時候,從任何一個方向望去,都可以看到山,看到風吹動樹木的枝葉,婆娑搖曳,沙沙作響。在棚院的低矮的圍牆上,一塊紅色的匾額,上面寫著「熱心教育」,引起了我的注意,這是為祝賀張錫斌在民國八十九年,擔任南化國中家長會長留下的。「為什麼會推選你擔任家長會長呢?你們這裡這麼偏遠,去開個會至少要開一個小時的車子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理由?」我好奇地問著,心中想也許就是這種好事的性格,張錫斌才會去種蔗製糖。
「我的孩子讀瑞峰國小時,我也擔任家長會長那時學校因為就讀的孩子少,原本要被廢掉,我們去陳請才保留下來。也許是因為這件事,孩子讀國中時,大家才推選我擔任家長會長。其實在我小時候,我們讀國中時,要走三個小時,然後等車,再搭一個小時的公車去讀南化國中。步行的路徑有兩條,一條是沿著南化水庫邊的公路走到台20號道上,一條是翻過梅嶺,到楠西灣丘去坐車,兩條路都要走三個小時。我第一次翻梅嶺去楠西搭車時,也沒有大人帶,和哥哥兩個人就這樣出發了。現在這條路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走,大概找不到了。」張錫斌指著遠處,海拔約八百公尺的梅嶺,悠悠地說著。「這還沒什麼,因為讀國中要住校,我和哥哥有兩次錯過班車,其中有一次傍晚時,我們兩個就著月光,就從南化國中走五個小時走回來…。」現代父母聽著這樣的描述,大概要聽出一身冷汗。
「我們村子沒有診所,所以最好不要生大病,不然要自己開車出去看醫生。客運車幾年會通行一次,一天兩個來回,上一次通行是幾年前的事情。至於買菜,有菜販會開發財車進來呀,二、三天一次。其實,我們大部分的青菜都自己種,只有魚還有一些肉類,才需要購買。」張錫斌氣定神閒地,繼續述說著他們在此地的生活。「其實我們雖然地處偏遠,但還是有宵小光顧,尤其是那些年輕的吸安族。有些還開著四輪傳動的車子,從甲仙小林方面,開一個小時的產業道路進來。他們通常針對鐵器電線,搬走拿去變賣。所以我們社區自己組了巡邏隊,上次就讓我們當場人贓俱獲,抓到幾名年輕人。像我們這樣偏遠的社區,不靠自己是沒有辦法的。」在偌大的棚院裡,我們邊吃邊聊,即使小時候生長於農村,但這是平地,人口密集,交通亦稱便利的聚落。關山村民的生活,在許多部分仍然超出了我的想像,聽得我心中暗自驚服。

種蔗煮糖,生命中的插曲

時間近兩點半,採收甘蔗的人手陸續到來,除了張錫斌夫妻和上午的農婦外,增加了一名開鐵牛車運送甘蔗的村民。我們跟著大夥兒到蔗田裡,一分地的蔗田大約種植三千株甘蔗,只見五分的蔗田,收成了約四分之三。尚未收成的甘蔗園裡滿是雜草,因為種植過程完全不施用農藥和化肥。由於地處偏遠,面積又小,所以甘蔗採收完全依賴人工。一天採收,一天製糖,大約一週前開始採收。採收用鋤頭,因為甘蔗常常被泥土掩埋,用鐮刀無法順利砍收。三個人的分工是,張錫斌負責以鋤頭砍收,削去蔗葉,兩位農婦則剝掉蔗鞘,截取適當長度,將甘蔗整理成適合榨汁的模樣 並於地上排列整理,以利挑牛車運送。和香蕉收成比起來,甘蔗收成更辛苦,蕉葉的面積大,數量多,可以遮陽,在蔗田裡,卻必須曝曬在陽光下,且蔗葉邊緣銳利,不小心就會割傷皮膚,因此,三位甘蔗採收人員,均將自己包覆得近乎密 ,只露出一雙眼睛或一張臉龐。
種甘蔗,製黑糖,對張錫斌而言,可以說是一項插曲。張錫斌的先祖,原本居住於南投,後來當地謀生困難,張錫斌的父親決定從南投徒步至此,在南化鄉的關山村開始新的生活。張錫斌幾個兄弟,有的在南投長大,有的則在關山村出生長大。幾十年來,主要的生計是芒果,如同此地其他的居民。然而,早在日據時代,日人曾於此地引進甘蔗種植,進行製糖。當時管制甚嚴,關山村民負責種植,卻無福消受糖產。及至前年整理社區閒置空間時,無意中發現兩顆日據時代遺留下來的甘蔗榨汁齒輪,在當時,這兩顆齒輪簡直是無價之寶。於是居民 念自己來種甘蔗,自己製糖。就這樣,幾乎 員了所有村民參與,關山村民在去年恢復了開始幾十年來,第一次的種蔗製糖。由於反省到 大量農藥和化肥的使用,造成土地日益貧瘠,導致沙漠化,於是甘蔗種植過程,採取有機方式,完全不施用農藥和化肥。
猶記得去年第一次抵達製糖工寮時,如何目眩於工寮內的景象。時值冬末初春,由於種蔗製糖皆以社區之名,糖產歸公,工寮內擠了二十幾名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司其職。有榨取蔗汁的,有添加材薪的,有翻舀糖漿的,還有一位七十幾歲的老先生,不畏高溫,徒手試驗糖漿黏稠度是否已達起鍋程度。工寮內煙霧瀰漫,糖香繚繞,若逢糖漿起鍋,村民必定就著裝盛黑糖的容器,對你吆喝一句:「來,吃糖!」由於去年所產黑糖,頗獲好評,今年有兩位村民決意自行種植,其中一位就是張錫斌。

熱呼呼的台灣巧克力

六月四日,幾乎是今年最後一次製糖,我們特別邀請了台糖旗山糖廠退休的謝爸爸,一起前往關山村觀摩製糖。一點多抵達製糖工寮時,第一爐已經起鍋,謝爸爸隨手抓了一顆黑糖放進口中道:「這黑糖的糖度大概六十幾度,因為糖蜜沒有淬取出來,所以吃起來有一種甜蜜蜜的感覺。台糖製糖過程,糖蜜都會淬取出來,賣給酒廠作為酒精的製造材料,或是賣給酪農,混在飼料或牧草中,增加各種營養成分。其實,糖蜜會被淬取出來,是因為裡頭雜質多,但相對的,其礦物質等營養成分也多,食之身體若無異狀,吃這種含糖蜜的黑糖反而更好。」
由於前一日下大雨,甘蔗田裡積水,滿載的鐵牛車陷在泥濘的蔗園裡。張錫斌開 自己買來的中古怪手拉引,並請一位村中的年輕人順著拉力駕駛鐵牛車,總算將鐵牛車救出。年輕人所駕駛的發財車,方向盤前方有幾根沖天炮,引起我的好奇。「那是用來趕猴子的,猴子會跑到芒果園裡去,趕不勝趕,只好用沖天炮嚇他們。」年輕人笑著回答。
一整車的甘蔗,由一名農婦負責推入榨汁機進行榨汁,由於白甘蔗堅硬異常,尤其是靠近根部處,因此,農婦必須不時以鐵鎚先行將甘蔗敲碎。看似單調的工作,其實耗費極大的體力。走到榨汁機旁,謝爸爸自地上撿拾起榨汁後的殘渣說:「像這些殘渣,其實還可以榨出糖汁,台糖的做法,是將這些殘渣切碎後,再回榨兩次。但一般民間的設備,可能很難做到。」榨出的汁在打入大鍋中加熱前,會先混入石灰製造雜質沈澱,然後先以濾網過濾。
去年搭建工寮和爐灶時,對於將採用何種燃燒方式,村民曾經認真討論,當時主要有兩種意見,一派主張考慮工作的方便 ,認為應該以重油當作燃料;另一派則主張,若以重油燃燒,不僅易生污染,且品味全失,因此,最後決定興建燃燒木料的爐灶。張錫斌指著堆砌在一旁的材薪說:「這些木料都不是砍伐,而是撿拾風倒的樹木,主要是龍眼樹和相思樹,或是家中的建築廢料,像這些櫸木,就是我家中製作木桌,裁剩的木料。」村民的堅持,使得工寮內糖香中,混合了一種樹木的香氣。謝爸爸看著一旁添加材薪的張錫斌有感而發「其實添加材薪,控制火候,看似簡單,實則學問深奧。像沖繩的黑糖色澤較深,有一種近乎焦掉卻並沒有真正焦掉,反而帶出一種焦香,這就是火候的控制。假使技術不佳,那整鍋糖,就會真地焦掉了。」
有了去年的經驗,今年煮製黑糖的技術更為純熟,過程更為流暢,煮製時,平均只要三、四名人員即可,但也少了去年那股溫暖的氣氛。判斷糖漿是否應該起鍋了,是一個重要的時刻,關鍵在於糖漿已經不會溶解於水中,時刻一到,必須立刻將材火抽出,並將糖漿舀至寬平的容器中風乾,此時糖漿已濃稠如糖膏。此時可見糖漿逐漸由液體,凝固成糖塊和糖粉 顏色亦自深咖啡色,逐漸變淡而成土黃色,這種帶著溫度和些微濕度的糖塊,有一種冷卻後的糖塊所沒有的醇香,食之令人終身難忘。由於糖塊需求大,張錫斌曾為此專門訂製格子狀的鋼架,試用效果卻不佳,後來發現 只要在糖漿凝固的過程中減少翻 ,糖塊即會自然形成。張錫斌邊攪動糖膏,邊提醒大家:「快來吃台灣巧克力!」

結語

關山村的有機黑糖的味道,是一種暨粗獷又纖細,暨單純又深奧的味道,黑糖裡淺藏著關山村民不服輸,不怨艾,積極奮發的意志,這是一種其他地方,絕對無法製作出的黑糖味道。▌
*本文轉載自小地方臺灣社區新聞網 http://www.dfun.com.tw/ index.a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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