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Jing,
遲來地跟妳說聲生日快樂!也很抱歉這封信比平常晚了兩天。這樣的時間差,讓我忽然想到不久前才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新加坡和台灣雖然沒有時鐘上的時差,但其實這裡的地理位置屬於UTC+7時區而非UTC+8。難怪來到這裡後,日出得晚、日落得也晚,原來確實當這裡的時鐘指向早上七點,外頭天色其實更像台灣的早上六點。而我們體內的生物鐘神奇地更接近日昇日落,作息上也不知不覺地比在台北時更晚睡晚醒。這對生活的影響並不大,反而因為自然體感和認知規範上的小小錯亂和落差,似乎對「時間」有了更敏銳的意識。
我最近開啟了大量胡亂吸收知識的模式,關於時間、語言、記憶、民族、戰爭。大抵因為這陣子世界太不平靜,每日不間斷地傳來新聞和壞消息,恍惚讓人有種歷史年代的錯置感;眼睜睜看著事態一步步走向難以挽回的局面,心中對於個人渺小又無能為力的焦慮擔憂揮之不去,唯有閱讀能稍微與之抗衡。讀著二十世紀重要的哲學、政治哲學、歷史、人類學研究,仍感到當頭棒喝、與現況有許多可參照之處,忍不住懷疑,沒能吸取多少歷史教訓的人類,究竟是太過健忘、還是本性必然?而我們平常在其他情境下頻繁借用戰爭的語言和概念(對抗政府、對抗疫情),似乎刻意營造或不知不覺陷入了戰爭邏輯。但那些情境究竟是否與軍事戰爭不僅有程度上的區別、更有本質上的差異?如果有,那本質差異是什麼?會不會正因為普遍化地使用戰爭修辭譬喻,讓承平時期的我們輕忽了軍事戰爭千百倍的混亂殘酷、毀滅性後果?
波蘭電影《沒有煙硝的愛情》(Cold War)最後一幕
坦白說,這些閱讀和思考讓我感覺回到某種舒適圈。大學、碩士時期我最喜愛和擅長的政治哲學、國際正義,經常反覆追問思索這類問題。我甚至都還記得我們討論「義戰理論」(just war theory)的那堂課:什麼樣的宣戰理由是正當的?反擊侵略者?打擊恐怖主義?推翻暴政呢?那是人道援助還是干預內政?戰場上有哪些行為是被允許的?通常會區分對待敵軍和平民的方式,但如果是手持武器的平民呢?可以轟炸醫院嗎?但醫院經常同時被當作武器補給中心?被攻擊後,什麼樣的反擊算是合理的?其他國家基於什麼理由、有什麼樣的責任義務協助被侵略的國家?如何界定大屠殺?超過特定人數嗎?如果人數不多但手段極其殘忍呢?實際上真的可能有任何正當正義的戰爭嗎?大學課堂多數時候台下都很沉默,但那天,大家發言得出奇踴躍,到最後甚至來不及舉手,直接你一言我一語、相互反駁或贊同了起來。戰場上有太多如果,每一種情況都可以拿來延伸不同假設,區分再區分,依然有原則就有例外。
那曾是令我眼睛閃閃發亮的、對未來和世界滿懷抱負的狀態。只是在大病之後,作為自我診斷之病因的一部分,我刻意將它們推遠,想盡可能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幸福地生活。我沉浸回更久以前就心愛的電影、藝術、文學裡——這些美好的事物,在我對世界滿腔熱情和義憤的時期,曾一度像是對現實置身事外的背叛。那之間的拉扯,大概就如同妳說的,遠方戰爭廝殺時、這邊的我們卻在享用美味食物的愧疚感,再比那更嚴厲和自我批判一些。
但如今,或許是老了一點,少了當初青春憤慨的激昂,我不再那麼強烈地將兩者視為對立,或者只是私心希望兩者並非對立。一邊享受美好的藝文和生活,一邊以哲學認真思索世界上的政治、戰爭和暴力——但光是這麼並列寫下、不還是看起來十分矛盾嗎?妳覺得呢?
年紀愈長,漸漸發覺似乎每個人都有某個或某些特定主題,反覆不斷地、以各種形式和變奏重回生命中困擾著自己。對我來說,這兩者的衝突與調和似乎就是個重要的主題。而也許對妳來說,那會是自我與群體的關係?關於一個人如何適應群體、如何在群體中拿捏人與人的距離、可不可能在群體中自在地成為自己、在各式各樣的關係裡需要付出多少真心?
不過,就算一時還找不到滿意的答案也沒關係,需要的時候就拿出「反應1號」誇張地笑著附和著應付過去也沒關係。不是簡單的問題,沒有簡單或恆久不變的答案,我們慢慢閱讀、思考、慢慢書寫,聊著天、經歷著生活中和世界上的各種偶發事件,累積成未來某日,終於可以更堅定明白地回應生命裡的自我提問。
妳上封信裡推薦的《柔美的細胞小將》,我看得非常愉快噢!尤其男女主角截然不同的腦中世界太有趣了。原本看柔美的細胞村覺得好真實,各細胞分工合作、各司其職——由理性細胞、感性細胞、和愛情細胞帶領大家,其他愛發表意見的還有貪吃細胞、時尚細胞、吝嗇細胞、嘿咻細胞、禮儀細胞......平日裡吵吵鬧鬧、關鍵時刻又團結一氣。但沒想到具雄的細胞村完全是不同的場景:嘿咻細胞在這裡是隻嘿咻暴龍,而除了理性細胞和愛情細胞,多數事情都由一台巨型人工智慧電腦作出情境分析、給出特定選項。而明明,要是能透視或足夠熟悉彼此的腦中世界,人與人的溝通可以不那麼複雜困難;畢竟腦中的運作原則仍然大抵相似,有理性感性、有優先排序、有自尊情緒,相愛的戀人更有能夠相通的心意。
看著看著,忍不住也想像起自己腦中的細胞村會是什麼模樣。我想我的村莊原本也是由理性和感性平衡主導,不過自從唸了政治哲學、一度想走上學術之路;以及這幾年和K日日夜夜相處,不停與哲學腦的他一起思考、討論和激烈辯論各式各樣的主題,理性細胞逐漸愈長愈壯,並因為欣羨他腦中的人工智慧電腦,於是也努力地想搭建一台、但還沒完工(?)不過有時候,也會自覺很需要召喚感性細胞,而找來明知會掀起情緒波瀾的電影藝文,盡情地讓感性發揮一場。不知道妳又會如何形容自己的細胞村呢?
很開心妳聽了也想讀《雲遊者》,期待之後信裡來討論更多!這次幫這封信下的標題,也正來自書中的第二和第三篇〈腦中的世界〉、〈世界中的腦〉,那是我很喜歡的兩篇,奧爾嘉.朵卡萩提到她大學讀心理學時做實驗的情景,尤其讓我莞爾和印象深刻:
每當我們把一群老鼠放進迷宮裡,總會有一隻的行為與理論相悖,與我們聰明的假設完全搆不上邊。那隻老鼠以雙腳站立,對實驗路線終點的獎品完全不感興趣。牠不願展現「巴夫洛夫制約」,而是用眼神掃過我們,然後走回頭,不然就是慢條斯理地進行迷宮實驗。牠會在旁支走道搜尋東西,試圖把眾人的焦點拉到自己身上。牠會沒頭沒腦地吱吱叫,而這種時候,系上的女生就會違反規則,把牠從迷宮裡抓出來,擺在手上。
學生時代所學的科系專業確實建構了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也已經從中隱約瞧見世界是如何被形塑的,只是當時還沒那麼明白。而能在腦中烙下印記直到多年後還反覆想起的,也許是與自己生命中的主題相互共鳴,或者那些知識經驗本身就十分深刻吧。也非常想聽妳分享,有沒有什麼樣的學科知識影響妳至今呢?
新加坡依然沒什麼季節變化,四季如夏。在動盪的時局裡,這倒意外令人安心。也許有時候,只要手中仍有一點點能夠緊握的踏實篤定,就能帶領自己度過外在或內在的混亂起伏,波瀾不驚。希望妳也是如此。
願好
Ally 郁書
2022.0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