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5/01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小說五爻:凱旋》

    凱旋有一個光榮的名字,是我見過最有傳播天份的人。天生就適合吃這行飯。
    我常想,如果她還在這個領域的話,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我們會實現當初指天立地的誓言嗎?「媽的,做完這一攤,這輩子絕不再聽命於人。」
    還是我們會安於做完一攤再趕一攤的循環,乖乖讓歲月把身上難以馴服的氣息洗乾淨,長成一個只把叛逆吐在深巷酒館的大人?
    我不知道。因為凱旋已經離開很久、很久了,有些境遇就是這樣,你以為會跟這個人一起抵達,最後卻只能一個人走完它。
    我變成了自己當初沒有想像過的樣子,工作已不需要吞受頤指氣使的委屈了,不想做的、不該做的,早學會談笑之間推拒。
    我失去了貪杯的本錢,生過孩子之後,某些張狂被排出體外、永遠地與之斷臍,多喝一口就折騰出滿身腥紅的蕁麻疹。徹夜奇癢,嘲笑著妄想與時光逆行的母親。
    唯一固守的,放在心最底。本性的叛逆,躺回流年的搖籃裡假寐。一直等誰來喚醒。
    這可能是為什麼,我總是對身懷五爻的人特別熱情。除了聲氣共振,我每每在他們身上,看到了凱旋的影子。我曾那麼渴望凱旋回到我身邊。不因為任何一種世俗定義的愛,而來自無以言說或譬喻的和鳴。
    凱旋是我第一個正式帶領的member。最初是她的英文名字吸引了我,Victory。不是Victoria、也不是Vivian。我看著履歷中白淨直挺的半身照,突然很想問問她,勝利對於妳來說,是可望不可及的目標、還是必須達陣的目的?不然為什麼會甘願冠上一個頭角崢嶸的名字。我對勝利沒那麼有企圖,只是銜命完成任務。
    她來赴約的那天,穿著剛畢業的新人都會選擇的白襯衫,服貼的藏藍九分褲,筆直地依附在白得透明的腳踝邊。頸窩鬆鬆地繫著細鍊,光芒隱約又綽約。
    得體的打扮,在某些人身上安全得過了頭,整個人顯得面目朦朧。凱旋從那套常規的衣裝裡伸出手腳,卻穿透出鴻鵠的神氣。她沒有任何經驗、甚至不是本科系畢業,「但是,我想學。」
    這跟我當初入行的原因一模一樣,只不過我是因為四處碰壁,不得不編派出聽似赤裸的原因,好讓人不能拒絕。但凱旋比我多了確定。彷彿這裡就是目標、也是目的,她一定會取得勝利。
    HR的朋友擔心我魯莽,一個吉星高照的名字、一面過於主觀的緣會,可能禁不起業績的考驗。更何況她只是一張白紙。明明手邊還有紙雕博物館等級的選擇。
    「妳別忘了,妳是新官,基礎還不穩。選有經驗的人比較好,不可感情用事。」
    我說我又不貪圖凱旋的美貌呀,跟感情沒關係。但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如此肯定。有些時候、有些事情、有些人,我就是知道。
    凱旋果然沒有讓我失望,在試用期就吸收了所有入行的基礎,膽敢在還屈居會議桌末座的時候,彬彬有禮卻毫無懼色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即使被我升上一級,對於初階執行的瑣事仍不假他手。有次被我發現她在永樂市場看布,我以為她對手作裁縫有興趣,後來才知道不是,她是想了解每塊布不同的質地、紋理,在燈光下可能產生的效果變化,該怎麼讓客戶不再挑剔模特身上的布料,將肉眼所視與舞台可見的差異,管控至最精細。
    在凱旋的年度評核上,我寫了四個字,膽大心細。這是我給過最實誠的評價,不用字斟句酌、明褒暗貶。沒寫出來的還有,凱旋激發了我懵懂的企圖心。我誤打誤撞入行,本胸無大志,然而凱旋總一次一次、向我索求得更多。為什麼妳會這樣想?為什麼同樣的原則,放在A案上可以、放在B案上就不行?為什麼這個策略要放在那個策略之前?是什麼決定了排序?…很多為什麼可以簡單回答,而有些關鍵的為什麼,直直指向我的心。
    像是,為什麼妳會坐在這個位子上?
    接任管理職,一直不是我的本意,不過,我也從沒探測過自己的本意。我只是把職場生活當成學校生活來過,老師說要去哪裡,我就去哪裡。這題必考必背,晚上就默寫到睡著為止。渾渾噩噩半推半就,我的學業成績乏善可陳,終究是畢業了。
    職場上我遇見凱旋,就沒那麼好呼攏,她的眼神與態度都不挑釁,問出來的問題,若心中無譜,很難招架得住。我只好很誠實地回答她,可能我很聽話吧。使命必達。
    凱旋的雙眼炯炯,看透了十幾年後、我才看明白的自己,「妳沒有乖,妳是拗。」拗著把虛幻生根,講求眼見為憑。身在鼓吹不扼殺創意的產業,高大尚卻長不出腳的創意,是說服與吸引不了妳的。「所以妳在這裡,幫助事情發生。」
    我沒料到會從凱旋口中聽見這些。不禁喉頭一緊。回想我在職場上幹過種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十分熱衷建立SOP與教育訓練,有段時間投身推動產業知識庫,解決大家的疑難雜症。原來我的確有追求的事。
    凱旋正確地啟動了我的驅動程式,灌注我所需的能量與刺激。那些與她共事的日子,我衝在前面的時候,她就幫我安穩周邦,當我必須回防,她立刻像個警敏的探子,為我長奔遠方。
    她的名字帶來好運,我們搭檔無間,戰無不勝。我第一次從所謂的勝利之中,感受到真實的心在跳動。
    日子隨之變得巨大與倉促,彷彿我們就要赤手空拳創造出一個時代,我無時無刻不是亢奮的,全副神經只朝單一方向集中。我以為,凱旋也會這麼激昂。雖然她有時看起來累壞了,但誰不是呢。我放任零星與異常的訊號在耳邊呼嘯而過。
    我們擊敗對手、拿下國際型指標大案的那天,我跟凱旋宣布,要讓她成立自己的團隊。還準備了一對精巧的耳環當作祝賀的禮物。是我喜歡的精品牌子,很適合凱旋,低調中難掩瀲灩。我想告訴她,從今以後,你可以漂亮地擁有自己的天下。
    凱旋的表情看起來很怪異,沒有開心,也沒有不開心,安安靜靜坐在我對面,無預警地將自己傾洩成土石流。泥流滾滾,瞬間淹蓋了我所熟悉的凱旋的所有。
    我不懂,多艱困的日子我們都挺過了。都不哭。甚至打賭誰哭了誰輸,要替對方買單一年份的宵夜與酒錢。如今一哭竟然有種不計成敗的洶湧。那姿態好似壓抑了很久,輸也不在乎。
    我盡量維持鎮靜,聽凱旋對我說起小時候的事。
    這個名字聽似使她得利,但她一直感受到壓力。像是課堂點名,各科老師會特意拉下眼鏡、仔細端詳她一次。氣氛霎時膠著,周遭孩子的注視如同細小的果蠅看到蜜,密集得發窘。越躲越揮之不去。
    老師多半會說,好特別的名字,我還以為你是男孩子。從此班級上類似男孩子的事,像是躲避球代表隊、扯鈴示範表演、全校大隊接力,都有凱旋的事。
    也有的老師會推斷,啊,妳的爸爸媽媽一定對妳期待很深吧,指望妳光耀凱旋啊。
    光耀凱旋代表甚麼,一直要等凱旋更高年級才懂,然而,很多事情總是來不及讓凱旋懂,已經交付到凱旋手裡去做,相信她會帶來豐碩成果。風紀股長、班長、全市朗讀比賽。
    凱旋有點遲疑、有點想賴皮,心裡多少盼望爸爸或媽媽會跟她說,不想做就不要做了,我們幫你寫在聯絡本裡跟老師說。
    在海外經過風浪的父母卻不曾替她這麼做,他們說,責任與榮耀一樣,越早承擔,對妳越好。越大的責任,代表妳越值得信任。凱旋每一次都不負眾望。
    聽到這,我一邊迷路,一邊試圖找路。隱藏在桌下的手,緊握著裝有精品耳環的硬盒,尖銳的四方稜角扎進肉裡,五指疼痛得無法伸直。
    「所以,你希望我跟你說,不想做就不要做了,是這樣的嗎?」我不該抱持任何預設立場,卻還是沉不住氣,提前亮出底牌。聲音虛得不像話。因為我沒想過,道別或挽留,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凱旋一向不閃躲,連挽留的機會也不給我,「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要來跟你坦白,我不想做了。真的很對不起。」
    我感覺被深深刺傷、深深背叛、深深遺棄。我掏出與深深相對應的重重來反擊,口不擇言。
    為什麼不想做了?就因為童年時期的夢靨嗎?我的童年比妳慘多了。我有說我不做嗎。
    我還以為妳跟其他人不同。結果沒什麼不同。是妳說妳想學、想分辨、想充實自我,現在說不想做就不做了。
    凱旋深深的回望我。那個深深裡面,隱藏著更不可測的深深。我期待凱旋再多說什麼,哪怕是挑釁我也願意承受。結果,凱旋動了動上顎,吐出微弱的:我…。之後,便沒有繼續再說。
    那個幽微的斷句,很多年過去了,仍然在我耳邊徘迴。形成一個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的懸念,跟著我一次又一次地面對職場道別。人來人去,我越來越沉得住氣,心裡不再有任何感覺。連挽留的話也少講了,一個人要選擇與你分道揚鑣,可以不需要理由,重點是祝福,接著放手。
    啞著的懸念,會在我每次上課、寫作業、或聽人分享的時候,慢慢地從往事中透出回音來。其實我不確定凱旋的人生角色與設計,她在國外出生的日期與時間,連父母都印象模糊,不可考察。過去我們瘋迷算命星盤的時候,凱旋會流露出模稜兩可的表情。
    從破碎的時間中推演,凱旋應該有意識或身體上的五爻。她當時用破碎的聲音,訴說著反覆糾纏她的破碎的夢,我因為太憤怒而視作藉口。她說,每次達成目標之後,好害怕下次會失手。大家看待她,是這麼地相信與確定,但每一次,她都怕到渾身發抖。就像馬戲團裡的空中飛人那樣,表情很篤定,但我看不見對面的吊桿在哪裡。想開口求救,大家都跟我說,妳沒問題。
    會不會那時她沒說完的話,是想跟我求救呢?「我需要幫忙、我不是妳們以為的那樣、我很無助」。而我只是歇斯底里地怪責她讓我失望。
    來不及說的愧疚和懺悔,現在我留在這裡。
    凱旋,如果妳看得見,我希望妳已經卸下這個名字,以及周遭人事帶給妳的重擔和期望。這些年來,我發現,我們和世界與他人的關係,反映了我們和自己的關係。我們尤其常將自己苦求不得的渴望,投射在他人身上而不自知。
    我對於得勝或榮耀的企圖,因妳被喚醒,這是我的本性,不是妳本來要承擔的責任。記得我跟妳說,我有個很慘的童年嗎?因為我功課不好、體育不行,一直被嫌棄,分組學習是我最痛苦的時刻,常常只有老師願意跟我一組,兩個人尷尬地坐在講台上,做著應該闔組同歡的遊戲。而妳是這麼慷慨,在我職場剛剛起步、遍地都是荊棘的環境裡,義無反顧地跑來跟我同一組。
    當我終於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我卻沒有一點點慷慨與同理的心,來讓妳做自己。我並不是氣妳半途而廢、沒有恆心,我只是生氣再度被落單的自己。對不起。
    現在,我偶爾會戴著當初要送妳的那副耳環出門。它一點都不適合我,內側的弧線總是刮痛我的臉,特別是我轉頭看向他人的時候。我想記得這個不算舒適的觸感,作為妳帶給我的提醒。
    別把自己,投射在別人身上。別只輕信對方展現出來的面貌,眼見不一定為憑。
    最後,我還想起一件事。妳曾經遺憾無法掌握明確的出生時間,所以不能像大部分的人一樣,可以依賴一張可信度高的命盤來指引前路茫茫。但是,我覺得這也許是極為罕見的祝福,妳註定要信靠真實的自己,走出確切的命運。而不是被命運所束縛。
    祝福妳,凱旋。值得光耀的凱旋,從我們都能看清自己的那一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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