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10|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懺悔錄(之一)

前言
在三十六歲本命年那一年,我為自己寫過懺悔錄,陸陸續續記在我的筆記本裡。那個筆記本,大概這一生只有我一個人可以看到。
現在我想再寫。與之前不同的是,它記錄的是最近這多年我才察覺到的自身黑暗面,儘管它們或許很早就存在了。更重要的不同是,我會陸陸續續把它發表在這裡。
如此作為的目的,絕非嘩眾取寵,或是吸睛引流(我的文章本來流覽量就很少,但我也越來越不在乎這個),而是為了:首先,通過這種公開的方式,逼迫一下自己,期望自己能夠奮力改正;其次,如果也能讓有幸讀到此文之人,獲取稍許發現自己、認識自己的勇氣,善莫大焉。
對我而言,困難之處,與其說是在將其公開發表,毋寧說這篇懺悔錄的內容本身。因為,這裡所提到的個人缺陷、陰暗面乃至罪惡,即便是極為細碎,若放到五年或十年之前,哪怕善度之人如佛陀在世,向我提出這些自身問題時,我也不會承認——打死也不承認。
因為我不相信我會那麼糟。有些觀念,涉及到自我認識的核心架構,如果否定了它,那就相當於把自己已活的生命,自己的核心自我,自己的所有光芒,完全否定了。這會導致極度的混亂,崩潰,甚至放棄生命。
“下沉之旅”就是這麼難。那些看來很不自信、怯懦或者謙慎的人,在眾人前可以非常誠懇地說,我這個不行,那個不好,但對著他自己的內心,他未必這麼想。他迷惑,彷徨,甚至自以為然。無論怎樣,他的內心,安於現狀。而這種外與內的矛盾,他又意識不到。因此,更不要說那些自以為是、自命不凡的人了。
可是它又是自我成長的必經之路。在我全職占星師的幾年職業生涯裡,我遇到過少許這樣的客戶,ta們無畏地躍入黑洞,解剖自己,面對自己。還有很多客戶,如同之前的我一樣,雖然已經走在努力的道路上,但對自我的瞭解,還有很多美好的幻象。
但ta們,都是勇士。
正文
以下,只列出結論,具體事實從略。(↓閱讀文章時的配樂)
一、我不是一個負責任的人。作為一個員工,雖然我會盡心盡力,但如果老闆的作風讓我難以認同,我就希望儘快離開。我不會隱忍,我也不會看到領導的難處,我更看不到他們對我的幫助和照顧。
作為一個兒子,我並沒有給父母買些什麼真正像樣的東西。更重要的是,他們對這個長子抱予的諸多厚望,我都沒有替他們實現。我周圍的很多人,他們給父母匯錢,過年跟家人團聚,放假陪爸媽旅遊……這些我都沒有做到。“孝”這個字我無法面對。
作為一個愛人,我無法給她一個踏實的承諾,和一個看得見的未來。
作為一個中國人,我除了拼命掙錢就是養病強身,我不知道對國家、哪怕對社區做過一絲間接的貢獻否。一位長者對我直言:你哪像我們年輕的時候,你對社會做出什麼貢獻?兒時想做科學家報效祖國的夢想早已化作泡影,只能在兩鬢斑白時看到那些老一輩的科學家們為國家默默奉獻的影像,每每熱淚盈眶。
我一向把責任感視作男性的核心品質。我的父親、親友中的男性,都在不同層面展現出非常負責任的形象,我在他們的耳濡目染中成長。而在我人生過了大半,驀然回首,方驚覺自己如同一葉孤舟,我沒有留給身邊人任何可以倚仗的東西,甚至一份安全感。我一向拿來要求別人、深以為然的事情,我不僅自己沒有做到,而且自欺欺人了多少年。
我逃避責任的方式,便是與這些人隔絕,閉門讀書。很久很久。誰都拉我不動。而我曾美其名曰修身養性,或提升智慧的良好習慣。可是不能經世的智慧,到底稱得上智慧嗎?
不管作為什麼角色承擔責任,固然需要一些外在資源,比如金錢、時間、人脈、能力等等,但更重要的,而且相對容易靈活調動的資源,便是自身心力。多站在別人角度考慮,言行所出均先捫心自問,務求力有所及,這樣,即便無法付出金錢、時間等等,至少可以自謂:我承擔了責任。
二、雖然正常情況下我能體會對方的情緒,但有時我會非常非常的冷漠。冷漠到完全忽略對方言與行的內涵,像個小孩子般只會膚淺地注意到言語的字面意思:這發生在當我受到傷害的時候。
我對傷害的理解非常狹隘。傷害一旦形成,就永遠有疤痕,甚至永遠都不會痊癒。我只記著自身傷痛的深度,我沒有從雙方角度考量傷痛形成的緣由,我更沒有給對方彌補的機會。
我的母親是對我影響最大、跟我最親的人。她在世時,做過兩件對我打擊非常大的事情。然而,事後回想,我才看到:她做這些事的初衷,是為我著想的(雖然方式讓我很難接受)。我還看到:當她認識到對我的傷害後,她努力地彌補,通過一個長輩的特有的表達方式。反反覆覆。
然而,我卻一直期盼她會向我當面承認她做的不對。冷漠充斥著我的內心,以致于我對母親完全喪失了同理心和敏感度。直到她去世了,在睡夢中,靜坐時,獨思時,失眠時,恍惚中……我才看到,原來她一直在跟我說:兒子,媽媽做錯了……
而我怎麼會如此自私、愚蠢、自負到,要求一個平生最親近的長輩向晚輩口頭認錯,而且認為,這才是唯一的認錯方式呢?
冷漠的背後,是積怨,是憤怒。化解的力量,來自原諒(我不太想用那些過於說教化的詞語,比如“慈悲”)。即便“原諒”一語,我也一度非常反感,因為我無法理解這樣做,對那些劇烈的傷痛,該怎麼交待。我無法接受宗教化的詮釋。
占星學和道家學說終於讓我茅塞頓開。餘生,我會努力修習這一功課。雖然依然很難,但至少,我要給自己一個原諒別人的機會,或者給對方一個彌補過錯的機會——當傷害發生的時候。
鞭笞再多,讓心保留一份柔軟。
三、在道德觀念上,我非常狹隘、小氣,遠不夠開明和包容。我在一個管教嚴格的家庭和教育環境中長大。我對自己的道德操守要求甚高,但是我也會拿同樣的標準要求別人。凡是在我眼中不夠正派的人,我會立刻疏遠。若是親朋好友作了什麼不夠正派的事情,我會毫不猶豫與之決裂。
但是這種習慣,不僅讓我自己活得畏手畏腳,而且給我周邊的人帶來很大壓力,同時我也喪失了同更廣泛的人觀察、體驗這個大千世界的機會。
道德標準是人為建立的標準,是隨著不同的時、空而變化的。更重要的是,一個人如果道德混亂,乃至犯了法,我們不能就此判斷此人的靈魂就是不堪的——或許,我們永遠無法洞察其靈魂的真正意圖。即便這個人所作所為逆了天,只要我們願意用一個更寬廣的視角,就會發現他的行為對這個社會依然有其價值。
我想用更包容的心去接近不同的人。這並不意味著我會喪失基本的鑒別力和交往標準。只是,不能死守著一些標準不放,並且借此評判、傷害別人。
四、我曾經很勢利、自戀。我的學子時代,只跟成績好的同學一起。可是長大後,那些好朋友都逐漸不再聯繫我。上海多年的職場生涯助長了我這些心理。幸運的是,隨著不斷反省,這些特質已經不再明顯。然而,有一項之前的職業留下的心理“遺產”——當然也跟勢利、自戀的特質有關聯,而且是我長久都沒有注意到的,便是人際互動中的操控和影響。
我本對此非常反感,因此對於玩弄一些心理手段去達成交易、乃至騙錢騙色(廣義之騙)之類,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儘管這些做法已經滲透在當今社會的各個角落。然而,我依然會下意識用一些方法,期望獲得對方的認可、讚美。比如:裝可憐、恭維、威脅、偽善、指責等等。
這些心理運作非常微細,以致當我最終觀察到這些存在於自身的運作時,簡直汗毛倒豎——我成為了我最厭惡的那種人。
進一步,我開始觀察到身邊的人是怎樣影響我的,我又怎樣影響他們的。
我開始意識到純粹、正面的能量交流有多麼不容易,以及沉默寡言有多麼必要——尤其在當下的網路時代。儘管我本就是不喜言談的人,但今後可能更要少言少語。一方面,避免自己將內心的負能量——不管多微細——傳遞給這個世界;另一方面,外界的負能量,自身能夠及時屏蔽;當然,最重要還是在於保持自身的沉澱和清明,時刻觀察那變動的心。
另外一個相關問題就是,基於幫助或保護對方,而對其實施的過度干預和管控。這對關係雙方都造成極大的破壞。
我花了極大代價才領會,要尊重每個個體的獨特生命旅程——尤其那些你認為對你最重要的人。每個人都有自身的學習、工作的節奏、方法、目標。這一點自己是干預不了的。只能充分的尊重和放手。他要經歷的,即便你已預測到而且明知是不好的,還是要讓他經歷,哪怕是反反覆覆經歷。不管你的用意為何,你沒有資格代替上天鋪展他的命運。
五、在過了不惑之年之後,我比之前更容易燥怒。一個直接原因是,我的前半生過得太壓抑和憋屈了。我的自我和憤怒一壓再壓,給自己身心都帶來很不好的影響。而近幾年,隨著一次同父母的爭吵(之前我從不和父母衝突),我的“閥門”徹底崩掉了。
適當的憤怒是必要的。但我依然認為自己過了頭。有時候,整幢樓都為我的憤怒而顫抖。回想起來,我自己都覺得後怕,簡直不敢相信這麼粗糙的自己。因此更不要提,這些憤怒的承擔者,有多麼可憐和痛苦。
我反省過憤怒的原因,遷怒的機會很小,我也不會為一件小事發怒;通常是一件事,我一忍再忍,最後忍無可忍,就以憤怒釋放出來。在年輕的時候,我會忍上十次二十次再發作,甚至永遠都不發作。而現在,我會忍上三次五次,就不願再忍了。
那麼到底是什麼事忍不了呢?說白了,就是忍不了委屈。當我自認為是善意或者無辜的時候,而對方潑了一盆髒水到我身上,我就受不了了。我沒有這個涵養。
我曾經做過一些訓練,也讀過一些相關的心理書籍。但效果都不理想。要麼,自己的怒火雖不再,但也守不好自我的邊界,變成個可憐蟲任別人欺負;要麼,之前心理建設得再好,事到臨頭,還是把控不住。
但近來的感悟讓我感到身心的變化。人理,法理,天理三者,當以天理為本。換言之,人理法理即便與天理不合,意即人理法理都否定你的時候,只要你之所為與天理一致,那麼老天終究會支持你,會還你個清白。屆時,之前誤解你漠視你指責你的人,一定會理解你。而若你之所為與天理相悖,你還委屈什麼呢?你本來就錯了。
何為與天理一致?就是老子一書的最後一句:“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
換句大白話,就是“人在做,天在看”。我反省得越多,學習得越多,越是覺得,即便我們誰都不信,老天爺是一定要信的。而且老天爺絕對公平。把這個道理看透了,自己的語速也變慢了,心氣兒也變淡了。至於委屈,嚴肅地說,不是忍受委屈,而是接受委屈。我還沒有進化到無所謂委不委屈的地步,我承認還是會有委屈,但我心甘情願接受它,因為背後有老天爺撐腰,這樣情緒就穩定,怎麼會怒呢。
六、我自認為自己在人際關係上比較精明,因為我喜歡觀察人,而且又有多年銷售的經驗。但實際上,我是小事精明,大事糊塗。在人際關係上我很容易受他人影響,做出錯誤的判斷。這種問題發生在所有的關係裡面,不管是熟人還是陌生人,家人還是朋友。
人情世故我總是傾向於逃避,這造成我在許多問題上表現得非常幼稚。我的所有人際衝突都嚴重說明這一點。我把家人,朋友,店員,社會機構,等等,都想得過於簡單了。我自認為對他人的心理、需求有所瞭解,但真相是遠遠不夠瞭解。每次遇到一些比較麻煩或者瑣碎的事情,都是家人親友幫我應對。我頂多只有蠻夫之勇而已。或者,就是一個書呆子。
諷刺的是,長久以來,我一直認為自己足夠堅強獨立。
獨立個P。獨立不是獨處和自虐。堅強不是堅硬和冷漠。不管是生存能力還是抗打擊能力,我都比不上身邊的女生。
所以,不管是人情世故的老練精明,還是獨對人生的堅強果敢,我都是嚴重不及格的,非要惡補不可。我要慢慢練著“打落牙,和血吞”;我要再放寬些對所有外在的精緻化的追求和標準,轉而強健自己的大腦和靈魂;我要睜大眼睛,迎著生命偶現但必須的孤獨、混亂、衝突與恐怖,呼嘯而過。
我要扯掉少年白衣。 我要把白馬配作戰馬,把毛筆轉作纓槍,但只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這次先寫這麼多吧。革命尚未成功,餘生仍需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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