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作家王宣一在中國時報上發表〈國宴與家宴〉一文,掀起餘韻不散的迴響。這一切,由她與兄弟姊妹聚在一起回憶母親所開展而來。他們用最日常的方式,一起圍桌吃飯、討論母親做的菜餚、懷念母親主持過的飲宴,聊著那些或大或小、或中或西,氣氛從未打折的席間。2015年她離世後,先生詹宏志繼起她做菜的手藝,將一道道料理復刻流傳下來。
作者=王宣一‧文圖提供=新經典文化‧繪圖=朱守谷
一直不能忘記童年時的一幅景象。庭院裡曬衣架上,整齊地吊著一串火腿、香腸、臘肉。開春的第一道陽光下,那些放了跨年的南北貨,在暖和的陽光烘烤下冒出發亮的油光,架子底下,卻排著更長一隊的野貓,巴巴地仰著頭,看著香氣四溢的火腿、臘肉,一動也不動的蹲在那裡,而屋子裡,落地窗邊,太陽照得到的地板上,家裡養的貓懶散地躺在那裡,隔著玻璃窗,卻又不時瞪著窗外庭院裡那一串串的火腿、臘肉,或是瞪著那一群貓兒們,不讓牠們輕舉妄動。
陽光、貓與火腿
那樣一個暖陽初露的午後,年節的喧嘩已經過去,寒假也已經結束,屋子裡靜悄悄的,院子裡也安靜得幾乎要聽到花開的聲音,熏肉的香氣卻遠遠超過花香,吸引了遠近的大小貓兒們,大夥安靜地守候著那一串串冒著出油的臘腸、火腿。
在五○、六○年代,台北也還沒有什麼高樓大廈,陽光充足,開春的三月天,蒼蠅蚊蟲還不多,正是將擺放了一兩個月還捨不得吃完的臘肉、火腿、香腸拿出來曬的好天氣,那年頭,那些年貨和一些珍貴的東西,好像永遠不曾趁著新鮮快快解決了它,總是要把好端端的材料,擺放到端午之後,表皮開始有些長霉,才會全部吃完,所以這期間便要一次兩次趁好天氣拿出來曬太陽。曬太陽的時候,貓兒們除了可以聞一整天的香味,只能偶爾舔到一些滴下來的油脂,主人是絕不會粗心到把那麼珍貴的食材掛在讓貓們有機可乘的高度,可是閒來無事、不常有好吃的貓兒們,大約總也抱著望梅止渴的心情,整天就那樣安靜地蹲在竹竿下,守候著那一串串誘人的臘腸。那樣一個安靜的下午,母親還在午睡,或是手上織著一件又一件美麗的毛衣,陽光、火腿和貓咪,還有我的童年。
那時我並不知道,從來衣食無缺的我有一個和別人不大一樣的童年。因此每回我把那樣的童年場景講給別人聽時,朋友覺得在那個物資普遍缺乏的年代,這樣的童年景象實在相當的超現實,聽起來像一個電影場景,但是那確是我童年印記中最深刻的印象之一。
年貨禮物的心意
那是過年之後的剩餘年貨,在年前,哥哥姊姊們便調皮地在某些別人送來的火腿上做記號。那年代,逢年過節,媽媽總是忙著和親朋好友交換年節禮物,來來往往的就是那些臘味年貨,一隻送到某家的火腿,輾轉好幾手,又回到了我們家,一盒香腸臘味,轉到快要發霉,送來送去的年貨,我們看記號便知道,進過家門幾回,大家笑得樂不可支。那樣的禮尚往來的遊戲,每個年節都要上演好幾回,奇怪那些親朋好友明知道卻還總是要玩這種遊戲,最後到底誰吃到了?總是要等到四月五月端午過後還沒吃完,講禮俗講了半天,其實是講面子,誰也沒占到誰的便宜。 可是當自己年紀到某個階段時,驀然發現,自己早就具備了這方面的慧根,甚至有過之無不及,平時沒事就常和朋友互報好康地相約去吃、去買一盒糕餅、半隻土雞、一塊榨菜、幾瓶自家釀的梅酒、一些特別的調味料、某些好久不見的古早味也分來分去不嫌煩。到了年節,手上有什麼好料,或做了什麼好吃的,更是呼朋引伴地相約在某人家或我們熟識的咖啡店裡,把各家的貨色一樣一樣攤開來彼此交換,狀況激烈,我們說總有一天要大家都把車子開到一塊空地上,把行李箱打開來回到市集以物易物的時代。更有一回,我膽子不小地約了十幾個人一同採購一同做年菜,活生生把個進口大冰箱給壓到隔板架都垮了,盛況不亞於母親當年,兒子在旁同樣扮演不屑的角色。
年節的滋味,媽媽的味道
香腸火腿之外,年節之後,曬棉被、換椅套又是另一件大事,冬天遠去,春暖花開,棉被、椅套隨著季節亦要更換。總是接連著幾個好天,曬火腿、曬棉被、換椅套,甚至是換窗帘,依著時序,椅套和窗帘也配上不同的花色,但是拆下來、裝上去卻是一件件大工程。那個年代,也還沒有被套發明,所有棉被套都要一針一線用手縫上去,換洗一次便要縫一次。最喜歡母親將棉被鋪在地板上縫被套的時節,我們可以趁機躺在上面打幾個滾,在母親斥責之前,又一溜煙地飛逃出去。那些溫暖的記憶,彷佛一輩子就這樣儲存在腦海裡,永不磨滅,甚至那些氣味,火腿臘腸被太陽烘曬之後的油香味,漿過且殘留著曬過太陽味道的被套,交織出一份童年的滋味。 回憶童年,最容易想起的氣味,廣告詞上不都說,有媽媽的味道。我的朋友小陸,她在香港出生,三歲時遷居臺灣,對於童年的香港,她說不曾有印象,但是二十多年後她第一次回到香港,聞到了巷子裡傳來蝦醬炒空心菜的味道,她確定這是她居住過的城市。
點心水噗蛋,爸爸的味道
臺灣開放去大陸探親那一年,我第一次到杭州,事先未曾寫信通電話的便直接闖到從未謀面的姑媽家,一時之間我這個臺灣出生的嫡親的侄女兒當然把親戚們搞得人仰馬翻,除了問候聊家族的老事新事,匆忙中表嫂端出來一碗放了糖的水噗蛋,我一看便立刻感受到這是爸爸的老家。小時候家裡來了不速之客,最快最簡易的就是煮一碗糖水再打兩個蛋下去,這甜的水噗蛋,我們稱為糖蛋,也是父親唯一會做的一道點心。 父親是早一輩的中國老爺,不曾下過廚房,但是那一天,二嫂生孩子,父親頭一次抱孫子,高興得不得了,自己跑到廚房去,找了個小鍋子,要我幫他點瓦斯,就煮了那麼兩個蛋,然後要我立刻端去產房給二嫂進補。那是第一次也幾乎是唯一的一次看見父親下廚,做了那碗糖蛋,就和杭州表嫂端出來的點心是一模一樣的。那兩個蛋,其實我們好多年沒吃過了,我一面吃,姑媽急著要將四十年來的家族生活、四十年的思念和苦難一次說個夠,四十年的那一碗糖蛋在嘴裡,真是百般滋味……味蕾的感覺無法留存在具象的形態中,卻永恆存在記憶裡,那幾個春日陽光午後的氣味,依然時時浮現在我的生活中,永不消逝。
作者介紹:王宣一(1955-2015)
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作家。
曾在報社擔任編輯記者,離開媒體工作後從事文字創作,1990 年起發表作品,連續兩年拿下聯合報文學獎。隔年出版首部短篇小說集《旅行》,之後陸續完成《少年之城》、《懺情錄》、《蜘蛛之夜》、《天色猶昏,島國之雨》四部小說。2003 年在中國時報發表追憶母親的散文〈國宴與家宴〉,引起廣大迴響,開啟另一個創作途徑──跨足飲膳創作。出身杭州世家的背景淵源,從小培養敏銳的味蕾,同時受邀在報章雜誌撰寫美食推薦專欄。為了真實呈現店家特色,以更貼近日常生活為出發點挑選餐廳,每一家店都有她默默來去的身影,最後完成有故事、有情感的《小酌之家》、《行走的美味》散文集。土;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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