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26|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海岸與深藍色〉

01

  她說她昨晚作了一場只有聲音的夢。闔眼就會浮現的閃爍光線,成了細碎交談的泡沫耳語。總是一閃而逝,然後無聲掠過,自顧自地靠近卻遙遠著。像你,她想,像我們稱之為關係的關係。
  但是你知道嗎?其實那天的夢境並沒有半點聲響,是她確信自己,她確信自己是走入深海,而非徒勞沈沒,即使伸手回岸的生存本能那樣強烈。她感受得到撫過手臂的水流與肌肉下的血管同步摩擦過皮膚,摩擦過管壁,再顫抖著像沙粒,一點一滴算準離岸的頻率隨著浪花浮沉。是的她也害怕離逝,只是更恐懼沒有任何值得緊握的明天。

02

  她說她喜歡深藍色,在睡眠行走的夜晚,從滿佈割腳石礫的岸碎步走向下一座無人荒島邊緣,醉意在理智的邊緣而我們——不是我們的關係或曾經說過的所有,她想說的應該這樣形容比較貼切——只是我們,只存在想像的邊緣。接著她想起夏夜的星星有檸檬色的也有似石榴的晶瑩,她發現在浩瀚之下哪一種才是正確其實並不重要,一邊行走擾動水面而打上腳踝的水珠與沙粒,也是皮膚上停留短暫的星星。
  在妥協以前,她想,一座成熟的島會長出一道善解的海岸。它們不相互擁有,於是才能各自理解繁茂與澄澈。

03

  凌晨三點半他問我怎麼了。
  「一直下雨。 怎麼會一直下雨?」我說。
  他好像覺得我在開玩笑。

04

  那天,在說不上熟悉或陌生的城市巷弄裡,她聽見電話的另一頭,不帶任何眼光的那句「好想見到妳」。她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人。不單單只是因為得知被誰期待彷彿自己就值得了,而是因為自己也能不必顧忌那些約定俗成、她還不甚了解的心理界限,注視著那晚的月光灑在雨後清澈幼小的水窪,發自內心地回話:「我也想見到你」。
  兩道海岸在汪洋的兩側各自曲折蜿蜒,以為彼此隔著一段亙古湧動的距離而注定遙遠。只是你也懂得的吧,她想,海水卻也讓一座島嶼抵達另一座的邊緣,於是浪花與漣漪觸及彼此的指尖,在那一瞬我們的瞳孔,都映上了深藍色的溫柔。 

05

  那是最靠近你的地方。
  「我不想變成你最親密的人。」直視他的雙眼,其實她心裡真正的聲音想要這麼說。因為她知道當一個人終於走到離另一個最近的位置,反而在無能知曉的地方就多出一道隔閡。例如,她想,例如某天夜裡她與她的電話,例如社群網站代表摯友的綠色圓框。那是了解一個人並且對方也願意讓你了解的證明。不同的帳號不同的追蹤人數,數字越小代表你越值得,當生活的片段終於被新的色彩包覆,恭喜,更進一步。她覺得自己多少也被資訊時代的種種變形綁架了,什麼時候她開始害怕一些隱含著意義的界線消失,哪怕是人們口中的更進一步,或許等於在最接近的地方退回原點。成為最親密的那個人,擁有誰最深沉的依賴,會不會其實也同時要失去對方最親密的憂傷呢?
  而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如果這樣的證明有一天消失,她想,是也不是因為那在各種意義上不再被稱作友誼,是也不是因為那不再是能夠輕易對彼此言說的範圍,是也不是——那會是因為,我們將會,是也不是。成為一個人無話不談的存在比較輕鬆吧,電話另一頭毫無防備的淚水反倒使她清楚,即使要接納沒有分別的情緒與脆弱,也比用人們嚮往的方式去消除那條曖昧不明的界線,和一個真正在乎的人來得靠近。
  「所以,在任何可能的改變發生以前,」她盯著筆下代表安全感的兩個米白色方框。
  「我想站在,那個最靠近妳和你的地方。」

06

  「因為妳對所有人都抱有偏見。」她記得幾個聲音都曾半開玩笑地這麼說過。
  她不認為自己像伊莉莎白,更不可能有達西先生精準克制的謹慎,失控分寸都如此剛好。她沒有這種餘裕,她是知道的。畢竟在她有限的經驗中,無論是慣性在心中構築一道保護的牆,抑或極少直接崩潰的時刻,總會無可奈何地導向同一種自省自傷的結局。而那並非誰的錯,其實她隱約感覺得到這也是為什麼她對所有人都懷抱歉疚,好像她從來,也只能對這些眼前的存在懷抱歉疚。「因為我對誰生氣都不夠合理」別人的筆下是這麼寫的。
  對不起、不好意思,我很抱歉。
  別再道歉了啊她想,但她止不住那種從身體深處一路湧升上喉頭的歉意。成為暴風的中心從來不是她擅長的事情,一次錯誤的轉身又要換來多少個顫抖著雙手的夜晚,在狹小的淋浴間,那是唯一讓她覺得自己可以盡情支離破碎的地方,隔間的另一頭沒有人會察覺溼透的身軀裡溼透的靈魂,她會思考,喘息,質疑,最後妥協,用濡溼顫抖的雙唇吐出千篇一律,說多了就變得廉價的——對不起、不好意思,我很抱歉。
  她不想在深夜裡和誰掏心掏肺地交換自己的存在了。她不想再來一次。反正,她想,如今眼前看似對她有所虧欠的種種,在未來也會因為自身難解的缺陷被大腦自動歸類妥協,像輸進電腦的標準字體在螢幕上諷刺地發光——「威脅程度低,心理契合度高」。是她自己忽略了政治性的現實。她覺得她終究是被自己為某個名詞創造的定義綁架了,這不怪誰。那些模糊矛盾,模稜兩可的藉口,最後只剩下在心裡破口大罵別人混蛋的衝動,但是她總會秉持著一貫的態度,是的她不願不能也不會,表現出慍怒的模樣,因為他們包括自己都太不習慣,就像有時候人們會嘻笑著問:「欸,妳生氣一下好不好?」。

07

  而總有一天,她這麼深信,我們將對飲浸漬鹽分的時間,在深邃寂寞的夜裡流淌無盡,而靈魂,就找到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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