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09|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獨來獨往波蘭:十六天在華沙與克拉科夫》

我與林蔚昀

在我接觸台灣文學以後,幾乎每逢與人談到台灣文學,我一定會提到林蔚昀,我也一定會提到《我媽媽的寄生蟲》,作者沒有給我費用業配,這只是來自一個讀者希望把自己最喜愛的著作推薦給所有人的初衷而已。至於原因,則是《我》這本書,給了我許多的勇氣,這本書讓我知道一個人可以赤裸地剖開自己,卻又那麼沈重又俏皮地訴說曾經難熬的生命歷史,尤其是當我看完這本書時帶著激動試著在社群媒體找作者的頁面,也就那麼容易地找到並送出交友邀請,一經確認我就送出我的訊息、冒昧地發表我的感想,也就是我對於書中的俏皮感到欣喜,但又在送出訊息的當下馬上趕到這些文字的沈重或許用如此的形容或許太過輕浮。但她溫暖地回應我,我依稀記得是:哈哈,對啊是很俏皮。
那陣子我會把閱讀過的台灣文學作家嘗試在社群媒體上聯繫,試著與他們對話,雖然我的嘗試並不多,但至少讓我連接上兩位作家,而另一位作家則是擺出一副當作家不是那麼容易的,不要以為隨便就可以寫作的高姿態,或許是出於對比,尤其是強烈且極端的對比,讓我對林蔚昀更加地欣賞。從《我》之後,我陸續閱讀了各個林蔚昀的著作,這種習慣就像是當你看過一個導演的作品而你喜歡這個作品時,你會去翻出所有他的作品來觀賞一樣。不過縱使我遍讀林蔚昀的作品,我仍然沒有改變我一開始最喜愛的《我》,但我想這或許會是源自每個人的生命經驗不同,或許更有離散經驗的會更喜歡《易鄉人》也說不定。
這個小標題,我著實猶豫了一會,我想既然是我欣賞的作家,那我是不是該用「林蔚昀與我」,而不是「我與林蔚昀」,不過我想從先前她給我的溫暖回應來看的話,我想是不會介意的。會從網友成為朋友,又必須提到人本教育基金會南部辦公室的張萍主任,與張萍的認識又是另一個故事,簡單來說就是她在臉書上發布詢問法律意見的貼文,而當時我以超越留言的篇幅做出法律分析讓她留下了印象,也開始了我與人本的聯繫。時間回到現在,當我知道林蔚昀曾在人本教育札記撰文,我又曾在同一份刊物上投稿,我又與人本教育基金會有聯絡,於是不恥下問地詢問張萍是不是哪一天能介紹林蔚昀給我認識。
時間正好,張萍告訴我林蔚昀正好要到高雄做地點探勘,我當然如同自甘五一般地當司機,那次的探勘是關於林蔚昀正在著手進行的波台文史研究(這些內容我想之後可以在她即將付梓的新書中閱讀故不贅述),在交通的整趟旅程中讓我第一次見到「偶像」,我十分畢恭畢敬地與其對話,也適當地接續話題,簡言之,十分客套。但我發現林蔚昀完全不是個客套的人,卻很直接,不論是在與張萍對話或與我,一說到她關心的話題(想當然爾是台灣),她就會激動地把音量提高,甚至髒話會跑出來,我原地嚇到。所以,我想若要繼續崇拜偶像的方式那就是永遠不要接觸到你的偶像,最好的距離頂多是演唱會的搖滾區。
把偶像前後加上引號,其實是附帶諷刺有偶像崇拜傾向的人而已,文初提到林蔚昀時我使用的是「喜愛」、「欣賞」,畢竟我並不認為有任何人值得被任何人崇拜,因為再怎麼都不會多過於任何「人」,所以對我來說我並沒有什麼幻滅,反而會更喜愛林蔚昀的真誠。與林蔚昀見面會發現她就如同她的文字一般是勇敢的,就算別人可以說在口語言談時未必是有意識地勇敢,但當思想是用文字來表述時就無法將意識摘除,因此我並不認為在任何時候把勇敢這個形容詞適用在她身上是不適當的。
不知不覺寫了一大串與林蔚昀的淵源,並不是不重要,反而正是因為她的人格特質,以及她對台波之間的文化交流貢獻,才讓我選擇前往波蘭。一個台灣人以為台灣學生考不上醫學系才會去的國家,一個台灣人還以為是落後的國家,一個台灣人還以為是很窮的國家。
事實上,並不是。

獨自旅行

在這次前往波蘭之前,我連波蘭的地理位置何在也不知道,旅遊經驗除了十七歲一次前往洛杉磯的自由行之外,幾乎都是前往日本,而這些旅途我從來不是孤單的,要不是伴侶就是旅伴,每個人各司其職:找行程、找住宿、找交通,分擔責任也分擔緊張。在今年二月其實我也才剛前往日本北海道一週,理論上旅行扣打已經用光,不是經濟上的,是精神上的。平日生活就連餐廳都外帶回家的我,早餐可以一連吃三年不更換的我,十分不喜歡秩序的變動,最好每天就是一模一樣,一樣地翻開書本、打開電腦、開始電影,間雜著與家裡的貓狗玩耍,偶不時再加上與朋友聚會。
我需要可以預期的生活,我需要秩序。
前往波蘭是個意料外之舉,荒謬之處在甚至出發前不到一個月才訂下機票,契機在於伴侶年初已經確定同一時期要前往義大利拜訪朋友將近整個月,我心想那難道我要一個人在家裡閒慌嗎?(雖然有貓狗陪伴,也還有我所習慣的影書日常)出於某種幼稚「那我也要」的心態,我就「決定」前往歐洲。不過這也不是真的決定,我其實一再地拖延,有種不到最後關頭不作出行動的怠慢,拿可能臨時有工作當藉口、拿到時候再做準備當藉口、拿一切能當藉口的當藉口,就算友人都開玩笑問道我是不是根本不去了,我仍不動如山。老實說,即便到起飛當天在機場外,我仍然抱持著一種把嘴抿成一條尷尬不失禮貌的微笑,一種被驅迫的心態—好吧,反正都訂了那就去吧—搭上飛機。畢竟直到登機前五小時,我才只花了一個小時把行李給整理好。
我害怕獨處,我無能於獨處,友人稱此為對我個人的壯遊,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是迫使著把自己丟向異地,並不是給自己任何試驗,只不過歷來的經驗上讓我反省到我似乎需要學習如何獨處,以讓自己更加完整,從我的拖延也可見得我的排斥。不過,我持續從事的活動,包括閱讀、寫作、觀影這些非常個人的體驗卻也是反社交的,我想這兩者之間具有矛盾,但這不重要,我並不打算自我分析。
歐洲這麼大,我之所以選定波蘭,就連波蘭人都感到疑惑,他們也認為大部分來歐洲的人不會把波蘭放在第一選項,反而會選擇德國、西班牙、葡萄牙、德國、法國等較為「先進」的國家。而我的原因十分單純,我欣賞的作家與這個國家的淵源外,也出於她的介紹讓我了解到波蘭與台灣的相似處,除了在歷史方面之外,在消費上也確實相較於典型的西歐國家而言更為近人,這點是個現實考量。
從後見之明來說,我對我這趟旅程是感到十分滿意的,甚至讓我一個害怕獨處的人,希望能再度獨自旅行,波蘭也好,其他國家也罷。獨自旅行固然把所有旅行的責任由自己全然擔負,但這同時也代表自己有全然的自由,也不必與旅伴互相配合,甚至因此產生爭執。浴室不用等待他人的順序,對話不用為了下一個景點要去哪裡而繼續,只要打開手機、記事本,看看好的評論就可以出發,這就如同自由一般,固然具有最完全的責任而沈重,但也因其具有最完整的空間而輕鬆。

關於波蘭:華沙、克拉科夫與人

原先也不知道波蘭何在,從作家的介紹中知道這個國家的些許,從「波波」爭議中知道這個國家的些許,從烏俄戰爭知道這個國家的些許。簡而言之,是一個位處東歐但與台灣歷史有些近似的國度,且在現下的戰爭中收留諸多烏克蘭難民,又或者是有些希望前往戰場者所必須經過的中繼站。
帶著後共產國家的印象前往時的第一印象是出了華沙蕭邦機場(WAW)時不用海關檢驗,那時我甚至認為難道這個國家的管制那麼寬鬆?後來才發現原來是我先經過維也納機場的轉機經過檢查後,在申根國家內就免去了這些繁瑣。且隨著旅程我許多的偏見也漸漸被驅除,這些偏見其中有個更是愚蠢的是我以為載送我前往飯店的汽車開到一半會熄火是因為老舊,但實際上卻只是環保的功能而已。帶著這些偏見我初始所拍攝的相片都是街頭巷尾的地板污漬、牆壁塗鴉或是偶不時出現的狗屎或是車站的濕暗。雖然,這些在各個地方都可以見到,但若像我一樣帶著「後共產國家落後、貧窮」的印象前往時,自然而然就會盡量把這些影像捕捉進眼簾,毋寧是種確認偏誤。
偏見固然是不好的,甚至是錯的,但卻是不可避免的,人的有限性讓我們對於事物的認知是受限的,重要的是在新的知識、經驗進入世界以後,我們是否願意改變我們的偏見,或者是固守自封。
到波蘭華沙(Warsaw)的第一餐我前往了Google查詢到有良好評論的餐廳(我是看google評論吃飯、看IMDB評分看電影的人),即便有英文菜單我仍然不曉得這些菜在波蘭口味的調製下會成為什麼模樣,其中一樣就是甜菜湯(betroot),紫紅色的湯品卻有如海水的鹹度,著實讓我不合胃口。但是我所點選的餐酒是生啤酒Żywiec,這卻成為打入我啤酒排行足以與最愛的札幌啤酒(Sapporo)相提並論的好味道。(在波蘭的幾天也試過其他如Perla, Tyskie,但仍然沒有改變我的偏好排行)當然也有在旅途中嘗試各種波蘭料理例如pierogi(波蘭餃子)或是Tatar(生牛肉拌料),但老實說除了馬鈴薯煎餅之外,其他真是不合胃口,只能說試過就好。
華沙的市中心是科學文化宮(Palace of Culture and Science),是由史達林所建於華沙的尖型建築,因此在網路上可以查得的稱呼是「史達林注射器」,但在我參加當地的導遊時,導遊說這個稱作「Stalin’s Penis(史達林的陰莖)」(或許出於批判共產時代的諷稱)。雖然過往的來由是如此,但今日卻是文化區域,例如每到傍晚就會有街頭藝人在廣場表演,尤其在我離開華沙後的隔日廣場就有我國作家李昂在該處有與其著作《殺夫》的活動。(李昂在這場活動的發言中也十分令人意外且重大地對了國際表示台灣的處境,以及現實面對戰爭的緊迫)而科學文化宮的內部也總是遊客熙來攘往,但其實裡頭唯一能做的活動只有到頂端俯瞰城市而已,十分遊客的行程。
說到《殺夫》,是我在找尋華沙當地可以去的處所時意外發現有家書店竟然擺放著有中文字在上頭的書本,只記得是T開頭的什麼(我使用Google搜尋時主要找的就是餐廳、咖啡、古物、古著這幾個關鍵字而已,另外必須補充的是當地有Charity shop這樣的地方,讓障礙人士經營且東西物美價廉,我認為是十分友善的店家與經營理念),直接前往該處所時才發現原來這是一間專門翻譯東亞文學的出版書屋「台風出版(Tajfuny)」,在我到達時正好張貼著李昂的《殺夫》活動消息。於是我跟店員談起話來,聊了這本書,也聊日本、亞洲的文學,時間長達兩到三個小時,收穫是非常多的,但這些未必需要具體指明是在哪裡有獲得什麼,因為這些談話本身—對於文學的討論與心得分享,甚至是從波蘭與台灣不同的文化觀點對文本產生不同的體會,已經十分讓人滿足。尤其該店員也熱心地提供給我台風出版的資訊,讓我在前往克拉科夫(Krakow)時也能去拜訪他們的分店。
在華沙也前往了數個景點,例如瓦金基公園(Łazienki Park)、薩克森公園(Ogród Saski)、舊城(old town)、維利奇卡鹽礦(Wieliczka Salt Mine)等等,對於公園的印象是總是特別多人,會有人來遛狗、散步、家庭出遊、躺在草皮上曬太陽、閱讀、聽音樂,總是十分悠哉,尤其在夏日的波蘭總是直到八點之後才天黑,這些白日活動都能延伸到我們原先所以為的夜晚。除了這些活動之外,在我主觀的見聞中波蘭人一項不可或缺的活動或許就是抽菸,不論是走路、等公車、吃飯還是休息,從少到老、女到男,幾乎有七成的人口(必須強調這只是主觀見聞)都抽著電子煙、紙菸、捲煙。不過這也是有趣的點,在我後來認識波蘭朋友時告訴了他們這項我的觀察並說波蘭人這麼喜歡抽煙,為什麼香菸的選項那麼地少,最好的只有雲斯頓(Winston),他們也只能無奈地搖搖頭說政府不希望鼓勵人民抽菸,所以好抽的菸都沒在販售。另外一項觀察則是在書店、服務業、服飾業、餐飲業等處幾乎都是女性店員,而我提出這項觀察得到的回應是或許男性會更加傾向去做更加具有陽剛氣質的工作或活動。純屬軼聞。
華沙是波蘭的首都,其實有地鐵與電車接駁運輸,但起初因人生地不熟生畏就選擇用步行的方式移動。然而,經由這個方式反而讓我把整個城市走遍,不論在華沙或是克拉科夫我的交通工具幾乎就是我的雙腳,每日在外頭的時間少說六個小時,長則十二到十五小時未必,甚至查閱手機的APP確認步數每日也統計在兩萬到三萬步不等。捷運類交通能把讓從點到點間進行運送,但是經由步行反而讓我能在原先要前往地點的路「線」間發見更多我預料之外的風景。我想旅遊不正是要體驗不同城市的所有嗎?所以除了最後一天搭乘地鐵一次作為體驗以外,其餘的都是經由步行的方式完成交通。
在華沙的街景上四處可見到的是銅像,那些銅像多是能代表波蘭的人像,例如民族英雄或教宗、科學家哥白尼、居里夫人或音樂家蕭邦。其實對比起來我感到很悲哀的是在台灣我們所有的銅像卻並非諸多台灣人所認同的蔣中正或孫中山。這種文化差異是灼目的,會讓我感到我們在這方面的落後。
說到落後與否的問題必須一提的就是台灣人的自卑,正是這種自卑我們才會對白人任何稱讚台灣、愛台灣之舉就將其追捧,但是對台灣人而言的「外國人」通常都是指美國人,東南亞來的外國人則有另一個用詞叫做「外勞」(雖然現在更名為移工),即便按照字義來說從美國來的美語教師也應該算是外勞才是。在這種自卑與自大的綜合心理中,面對不同「外國人」的大小眼,也反應在台灣人對於說英語這件事情上,例如總是要說「標準腔調」,甚至還要學「英式口音」,這些甚至是可以收費的項目。但什麼是標準腔調?即便在美國也有南方口音,作為移民國家的美國來自世界各地的各種族裔美國人也都帶著各自的口音。我在波蘭所見到、認識的人也都多少帶有些口音,但並沒有人引以為卑,也沒見到有人因說著「標準腔調」而自豪,甚至店家即便不會以英語溝通也並不成為他們的「問題」,反而會想到在台灣還能見到假ABC,這些我想都是自卑與自大的綜合心理作祟的結果。這讓我想到有位賣男士理容的店員,他在向我介紹洗髮精時並不是說「選舖」,而是說「選蹦」,在他與我談話的過程並不會感到他有任何的抱歉之意,我也不覺得他說錯什麼,畢竟語言只是溝通工具,只要我們能達成雙方的交流,即便是使用google翻譯,那都是良好的。
我們總是說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這句話其實不過是自慰而已,正是因為我們的風景(街景)醜不堪言,我們才必須要拿我們對「外國人」(當然是白人)的熱情來安慰我們自己(或許有人會說那你就不要住在台灣啊,但這種論調有趣之處是當你有居住該處的客觀事實就會叫你滾,當你沒有居住該處的客觀事實就會說你沒資格發言),對我來說真正的風景只在台東,美不勝收。然而,我在維也納機場、曼谷機場、波蘭各處所遇到的人他們也都十分友善,同時他們國家的風景也是美麗的(無論是古城或是新建),因此我並不覺得我們必須要去創造各種口號來催眠自己,畢竟若我們不認知到自己的缺失,是永遠不可能改進的。說到這裡就讓我想到,在華沙的夜晚大約進入五點就會有夜生活的感覺,這時搖下車窗放著大聲電子音樂的跑車會出現,但無論他們多麽的漂撇,只要行人有要從人行道要踏上斑馬線的跡象,任何車輛一律會減速停讓,即便放送著強力的電音。我一度以為這是基督教哲學中對於弱者的包容價值(汽車到機車到單車到人的強弱排行),但一想日本也是如此具有行車基礎認知時,其實問題能歸結到的結論很單純即為(交通)教育的內容與品質良劣而已。
在波蘭的期間也分別在華沙參觀了華沙起義博物館(Muzeum Powstania Warszawskiego)、波蘭猶太人歷史博物館(Muzeum Historii Żydów Polskich)、奧斯威辛-伯肯諾納粹集中營博物館(Auschwitz-Birkenau State Museum)。雖然每個博物館所需要的語音導覽時間從三到六小時不等,不過著實而言我較傾向用語音盒的導覽方式,在真人導覽的情況中因著導覽員的口音與風格,幾乎每次我都難以完全辨識其說明,我起先認為是我的問題,直到兩次真人導覽結束後我詢問身旁的英語母語者才知道原來也是一頭霧水的狀況(這兩次分別是在奧斯維辛與維利奇卡鹽礦)。在這些博物館中分別可以了解到1944年波蘭華沙在納粹的壓迫下的反抗,波蘭人對猶太人在歷史上的打壓(就此可參考:Jan T. Gross所著《鄰人:面對集體憎恨、社會癱瘓的公民抉擇》一書)與猶太人在世界上的流離,以及納粹德國在40年代的暴行。
對我來說,在華沙起義的歷史中,我能想到的就是台灣在二二八事件時各地的反抗事件,例如二七部隊、雄中自衛隊等等,而在奧斯威辛的集中營這座最大的死亡集中營中我則回憶起我參觀景美人權博物館時看到刻滿受害者姓名石碑時的震撼。因為在這座博物館有成噸的頭髮、成山的幼兒衣物、鞋子,這些都是死者的遺物,在現場我甚至感到想吐,因為實在令人難以想像人可以對人(猶太人在那時不被當作是人)做出那麼殘暴的事情,讓其在擠壓的空間中運送、就寢,給予其不足的食物、不足的衣物,篩選出過於孱弱的肉體對其消滅,甚至有曼格勒醫師所進行的不人道人體實驗。對於這些歷史的學習是為了讓我們不再重複同樣的愚行,這是我認為我們在觀光之外的旅途中所應該去完成的功課,即便前往之前我已經閱讀有關些許歷史的著作,在歷史現場直接經由感官獲取知識所受到的衝撞仍然是與文字所不同的。
回到偏見這件事情上,我到波蘭之後也建立了另一個偏見,他們似乎都有一張冷臉,不太微笑。我擔心著是否是種族歧視存在,更加困惑於不知如何面對。但當我開口與店員說話,他們的表情通常都會旋即展開笑容,於是這個偏見也在一次又一次地反駁中被擊碎,我想可以說波蘭人是一種外冷內熱的群體,而這種反差也是我喜歡的地方。不過在這個論題中當然可以提出反證,也就是一定會有不友善的店家,舉例而言我在克拉科夫卡齊米日(Kazimierz)進入一間販賣猶太物品的商家,當時有另一組中年夫妻(白人)也在參逛,但店主老太太卻只向我收取參觀費5元茲羅提(Zloty,波蘭貨幣)卻沒向另外一組客人收取。甚至在台灣也能見得有差別待遇的人或是店家,但我想我們不需要因為少數的例外就以偏概全,反而我們只需要帶著一種「傾向(inclination)」的觀念去認識所有的人事物,所有的性質對於任何群體來說只是種蓋然性而非全稱式的那就足夠了。
到了波蘭的克拉科夫起先我感到是十分的失望,畢竟克拉科夫被稱作波蘭的心臟,讓我以為應更有文化的底蘊才是,他們的中心區域舊城(old town)也是所有觀光建議的景點所在,然而這裡卻十分地俗麗,尤其是商家幾乎都是給觀光客的那種紀念品商店,或者是遊行馬車。而在這個城市我仍然以我步行的方式旅行,但在這個初見處因地域不廣而很快就走遍,於是嘗試了馬車的服務,卻感到十分後悔,除了坐在馬車上像個馬戲團猴子被所有路人拍攝、觀看以外,更是在與當地人談話後才知道這是虐待動物,甚至也任由馬匹在任何地方排泄。
直到我打聽到卡齊米日區,也就是猶太區,我才像是發現新天地一般,在克拉科夫的每一天都走到這裡去探索。這裡有街頭藝人、有藝術家、有各種古飾與古著,我甚至在旅程接近尾聲身上幾乎沒有任何現金的情況下,仍然買下我這趟旅程最喜歡的物品,也就是大馬士革的手鍊,以及一位藝術家奶奶所製作的馬賽克玻璃鳥圖。固然在旅程中沒有現金是有些風險的,但對我來說這些東西是獨一無二,值得我涉險。另外也值得一提的是Massolit Books & Café這間書店,相關的故事作家林蔚昀已有採訪撰述,對我來說讓我感到不虛至克拉科夫此行(當然還有卡齊米日區)是這間書店開立的浪漫,以及裡頭擺設的精巧,著實在喝著摩卡的當時感動到鼻酸。
買下手鍊的地方是在一間叫做“TOiOWO”的店家,購買的過程其實十分逗趣,因為老闆並不會說英文,我也不會說波蘭文,於是對於商品的詢問一律都必須經過google翻譯。但我始終慶幸著我走進這裡,因為當我購買到我喜愛的飾品後,我在商店旁發現一家不甚明顯標示著“VINTAGE”的小店,店員安安靜靜的樣子,穿著黃色T-shirt與外罩襯衫,原先打算看看就走的我,看到她在座位旁放了一本厚厚的書寫著《Snow》,我問她這是什麼,她告訴我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Orhan Pamuk的著作,開始跟我談起了書,從書我們再聊起了電影,再從電影轉向動漫,她突然問我你有聽過一部叫做《Berserk》的動畫嗎?我告訴她這一直是我最喜歡的作品,而她告訴我這是因為她從來不看動畫,但她最好的朋友非常喜歡於是看了之後也感同身受,我們聊了這部作品的意義,進而分享了從不同觀點對於這部作品的體會。於是她邀請我隔天與她的朋友們一起去酒吧,因為她最好的朋友說一定要見到喜愛《Berserk》的人。更有趣的是,其實她與賣著首飾的TOiOWO老闆是熟識,如同母女一般,尤其我們正好都抽著相同牌子的香菸(當然是雲斯頓,在波蘭我的最好選擇只有這個),於是我們一起抽菸,做了紀念。
隔天我們前往酒吧時,她帶來了她的許多朋友,因為他們也想認識我,在這時我其實不感到意外,因為我在波蘭的旅程中我發現與諸多波蘭人的談話,他們其實都對於台灣人是好奇的,他們知道些許台灣的狀況(雖然不十分清楚,但就如同我們對歐洲的情況不可能十分了解一般,不過就我所知波蘭目前的高中教育在地理上就把台灣與中國做出區分,我則簡單明暸的提到中國人有些會在公共場所大小便這是個明顯的特徵,因此我非常在意如何傳達出自己是個台灣人的訊息),於是想要問一個來自台灣第一次到歐洲選擇旅遊波蘭的人更多。
當天有著穿著歌德風(Gothic)的女孩,也有越南裔在波蘭長大卻沒有波蘭國籍的女孩。會特別提出歌德風是我想指出在波蘭我發現人們更願意去實踐自身所認同歸屬的(次)文化而不在意他人的眼光,我想這也是一種自信的表現,至少在自信(自卑、自大)這點上我認為至少就我而言(甚至具有歧視心態的台灣人)都應該要學習去建立的。至於越南裔的女孩問了我許多台灣的宗教問題,甚至談到台灣對於東南亞人民的歧視,讓我感到反諷的是她在酒吧中幾乎所有進來的人都與她打聲招呼可見人脈之廣,但我告訴她若她在台灣的話情況或許將會相反。這讓我感到悲哀。印象更深刻的是,帶我前往酒吧這位VINTAGE店員與朋友們在擁抱時,我說其實在台灣我們沒有這個習慣,她說沒有擁抱是多麽悲傷啊,於是就邀請我與大家擁抱在一起,我覺得很感動,甚至在搭飛機當天把握最後的時間搭上UBER前往店家與她擁抱道別(當然必須抽上一支香煙,雖然我不喜歡雲斯頓,我甚至覺得在波蘭這段時間都快讓我戒菸了)。
目前仍然保持聯絡的除了在克拉科夫遇見的這群人之外,也有在華沙時在新世界街(Nowy Świat)認識的一位燙有如同早期邦喬飛頭髮、另一位則是臉上充滿著彩妝的兩個大學生。談話的契機是我臨時起意好奇他們對於外國人到其他國家展現愛國心的看法,當然還有那瘋狂的頭髮。在與他們的談話中我也得知雖然現代是政教分離的國家型態,但波蘭實質上是個天主教國家,同婚並不被認許,甚至連墮胎都是被禁止的。這對於台灣來說或是很驚駭的事情,畢竟如同前述在台灣的觀念中諸多是僅有「國內」與「國外」的二分(尤其國外經常代表美國,一個被媒體形塑的美國),而國外就如同一個整體,卻忽視其間的不同,忽視國外也有如同美洲與歐洲,忽視歐洲也有不同國家,忽視不同國家也有不同的地區差異,甚至年代的差異也會產生隔閡。然而,我們總是以為國外比較進步,國外的月亮比較圓,但其實對於國外來說,國外也有他們的國外。在我參加的兩次小型導覽中,也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成員(雖然多是美國、英國),在眾人的談話過程中話題總是會流向政治,每個人都會聽到每個人對於自己國家的感想,各人也都會發現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問題,甚至會感到自己的國家並沒有那麼糟,或,別人的國家沒那麼好。
這些印象不過都是出於我們作為人的有限性,因此重點還是回到我們怎麼面對偏見,而最好的方法永遠會是把事物以其所是的方式看待,那就夠了。
世界對我來說是一個連連看的遊戲,而且有好幾個連連看,例如說一邊是各個國家的人,像是中國人、台灣人、美國人、法國人、英國人、德國人、日本人,另一邊則是各種特性,像是排他性、是否支持墮胎、是否歧視、是否停讓行人,任何一邊都能再細分到像是各州,甚至是各個城市,或是另一邊對於議題的更細緻化區分,總之,世界是沒辦法以任何二元化(例如國內與國外)的方式認識的。像是在奧斯威辛時我也看到有白人在曾經將猶太人運往集中營的軌道上拍攝大頭貼照,所以我想所謂的「西方」並不總是像我們所以為的那麼明智。
這兩位在華沙認識的學生以及在克拉科夫的VINTAGE認識的店員,到目前為止我們都保持著聯絡,我想我們仍會繼續保持聯絡,有趣的一點是後者告訴我說她若早知道我是保守主義者就絕對不會跟我說話,但在我們後來的聚會中我們達成的共識是我們或許必須要先認識一個人,而非經由特定的標籤先對方給定位。對我來說,喜歡一個人與否不該出於該人所具有的標籤(身分),而是這個人本身,尤其更值得的是兩方雖然具有在某些議題上的不同立場,但卻因對彼此的包容而能溝通對話理解思考。

結尾

如同前述在波蘭的這些日子我幾乎徒步旅行,而幾乎走遍了在這兩個城市我想去的所有地方,照理來說已經沒有觀光價值。但因為我所認識的人,讓我會想要再一次前往華沙與克拉科夫,並不是就像拜訪朋友一樣,卻正是拜訪朋友。這些因為電影、音樂、書籍而產生的連結會讓只能聊些天氣、食物話題的關係有更深的牽繫。
波蘭與台灣有諸多近似之處,都能被歸類在第三波民主化浪潮所生的國家,同時也面臨著強國在側,並有被侵略的歷史。其實,波蘭人也有某種程度的自卑,從他們驚訝於一個初次到訪歐洲的人選擇波蘭、甚至稱讚波蘭時的喜悅可以見得。甚至有些波蘭人會稱波蘭並非東歐,畢竟東歐代表著貧窮與落後,而是認為波蘭在中歐。雖然東歐與西歐的區分從來不是地理上的,而是政治文化上的,但從這點民族自尊來看波蘭人也必須經由這點強化愛國心。
曾經我怕獨自旅行,或許出自於我曾在東京成田機場獨自睡了一夜的徬徨。不過這次的旅行我在去回程的第二趟飛機都錯過(罕見的愚蠢),回程時也在曼谷機場過了一夜,滯留機場真是一個存在主義的體驗: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去哪裡。(在這裡也得到曼谷機場地勤人員的熱心幫助我處理訂飯店與落地簽的事務,雖然因為沒有現金而作罷,但是如此的幫忙確實讓我感到台灣人負向歧視泰國人的羞恥)不過這次我並不太徬徨,因為我知道我會再旅行一次,到波蘭。因為那邊的人,那邊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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