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示徐提刑 (敦濟)
此事、如青天白日,皎然清淨、不變不動、無減無增。
各各當人日用、應緣處,頭頭上明、物物上顯,取之不得、捨之常存,蕩蕩無礙、了了空虛;如水上放葫蘆,拘牽他不得、惹絆他不得。
古來,有道之士、得之,向生死海內、頭出頭沒,全體受用、無欠無餘,不見有生死塵勞之狀,如析栴檀、片片皆是,將甚麼作生死塵勞?生死塵勞、從甚麼處起?收因結果時、却向甚麼處著?
既無著處,則佛是幻、法是幻,三界、二十五有、十二處、十八界,空蕩蕩地。
到得這箇田地,佛之一字、亦無著處;佛之一字、尚無著處,真如、佛性、菩提、涅槃,何處有也?
故,傅大士有言:「恐人生斷見,權且立虛名。」
學道人理會不得,一向、去古人入道因緣上,求玄、求妙、求奇特、覓解會;【不能見月亡指,直下一刀兩段】。
永嘉所謂:「空拳指上生實解,根境法中虛揑怪。」
於五蘊、十二處、十八界、二十五有塵勞中,妄自囚執,如來說為可憐愍者。
不見,巖頭和尚有言:「汝但無欲、無依,便是能仁。」
都來、只有一箇父母所生底肉塊子,一點氣不來,便屬他人所管;肉塊子外、更有甚麼?把甚麼作奇特、玄妙?把甚麼作菩提、涅槃?把甚麼作真如、佛性?
士大夫、要究竟此事、初不本其實,只管、要於古人公案上,求知、求解;直饒爾知盡、解盡一大藏教,臘月三十日、生死到來時,一點也使不著。
又有一種,纔聞知識說如是事,又將心、意、識,摶量、卜度,云:「若如此,則莫落空否?」士大夫、十箇有五雙、作這般見解。
妙喜不得已,向他道:「爾未曾得空,何怕之有?如船未翻,先要跳入水去。」
見伊不領略,不惜口業、又為打葛藤一上,云:「只這怕落空底,還空得也無?爾眼若不空,將甚麼觀色?耳若不空,將甚麼聽聲?鼻若不空,將甚麼知香臭?舌若不空,將甚麼嘗味?身若不空,將甚麼覺觸?意若不空,將甚麼分別萬法?
佛不云乎:『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
乃至十二處、十八界、二十五有,乃至聲聞、緣覺、菩薩、佛,及佛所說之法、菩提、涅槃、真如、佛性,及說此法者、聽此法者、作如是說者、受如是說者,皆悉無有。
得如是了,喚作空耶?喚作不空耶?喚作佛耶?喚作菩薩耶?喚作聲聞耶?喚作緣覺耶?喚作菩提、涅槃耶?喚作真如、佛性耶?」
道:「我聰明靈利、不受人謾。」試向這裏、定當看?
若定當得出,止宿草菴、且在門外;若定當不出,切忌開大口、說過頭話。
大丈夫漢、決欲究竟此一段大事因緣,一等打破面皮性燥,豎起脊梁骨,莫順人情;【把自家平昔所疑處、貼在額頭上,常時、一似欠了人、萬百貫錢,被人追索、無物可償,生怕被人恥辱,無急得急、無忙得忙、無大得大底一件事,方有趣向分】。
若道:「我世間文字,至於九經、十七史,諸子、百家,古今興亡、治亂,無有不知、無有不會;只有禪一般,我也要知、我也要會。」
自無辨邪正底眼,驀地、撞著一枚杜撰禪和,被他狐媚,如三家村裏傳口令、口耳傳授,謂之「過頭禪」,亦謂之「口鼓子禪」,把他古人糟粕、遞相印證,一句來、一句去,末後,我多得一句時,便喚作:贏得禪了也。
殊不肯退步,以生死事在念;不肯自疑,愛疑他人。纔聞:有箇士大夫、要理會這事,先起無限疑了也,謂:「渠要做美官,又有聲色之好,如何辦得這般事?」似這般底,比比皆是。
【無一人、真實把做一件未了底事,晝三、夜三,孜孜、矻矻】;茶裏、飯裏,喜時、怒時,淨處、穢處,妻兒聚頭處、與賓客相酬酢處、辦公家職事處、了私門婚嫁處,都是第一等做工夫、提撕舉覺底時節。
昔,李文和都尉,在富貴叢中、參得禪,大徹、大悟;楊文公參得禪時,身居翰苑;張無盡參得禪時,作江西轉運使。只這三大老,便是箇不壞世間相、而談實相底樣子也。
又何曾須要:去妻孥、休官、罷職、咬菜根、苦形劣志、避喧求靜,然後入枯禪鬼窟裏、作妄想,方得悟道來?
不見,龐居士有言:「但自無心於萬物,何妨萬物常圍遶,鐵牛不怕師子吼,恰似木人見花鳥;木人本體自無情,花鳥逢人亦不驚,心境如如只這是,何慮菩提道不成。」
在世俗塵勞中,能不忘生死事,雖未即打破漆桶,然亦種得般若種智之深,異世、出頭來,亦省心力,亦不至流落惡趣中;大勝耽染塵勞、不求脫離,謂:「此事、不可容易,且作歸向、信敬處。」似此見解者,不可勝數。
士大夫學道,與我出家兒大不同:
出家兒,父母不供甘旨、六親固以棄離,一瓶、一鉢,日用、應緣處,無許多障道底冤家,一心一意、體究此事而已。
【士大夫,開眼、合眼處,無非障道底冤魂;若是箇有智慧者,只就裏許做工夫】。
淨名所謂:「塵勞之儔,為如來種。」
怕人壞世間相、而求實相,說箇喻,云:「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
若就裏許,如楊文公、李文和、張無盡三大老,打得透,其力、勝我出家兒二十倍。
何以故?我出家兒、在外打入;士大夫、在內打出。
在外打入者,其力弱;在內打出者,其力彊。
彊者,謂:所乖處重,而轉處有力;弱者,謂:所乖處輕,而轉處少力。
雖力有彊弱,而所乖、則一也。
方外道友徐敦濟,乃妙喜三十年前、夷門道舊,纔一邂逅、便以此道相期,與令弟敦立,時時來圜悟先師處、激揚箇事,決欲臘月三十日、四大分散時,要得這一著子、有下落;非如他人,要資談柄。
紹興初,予住徑山,因持鉢吳門,再得一見;又二十年,復在鄂渚相遇,因以此軸、求指示。
信意一揮、寫至此,不知前面所說何事,面一軸已終。
千說、萬說,直說、曲說,只是為徐敦濟、生死疑根未拔;【只教:就未拔處、看箇話頭】:
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云:「無。」
行、住、坐、臥,但時時提掇,驀然、噴地一發,方知:父母所生鼻孔、只在面上。
勉之!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