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好文字？

所謂的好文字，即是依隨讀者自身的感受、喜好、體驗，產生的價值認可。它沒有絕對的標準與好壞。由誰來說也不見得說得準，一切自由心證。

Brett Jordan on Unsplash

臺灣文學獎金典獎於近日公佈獲獎作品，相關決審評論也隨後釋出，從前日吳介禎讓人摸不著頭緒的一篇〈因為看法相持不下〉，到羅智成〈臺灣書桌上正在發生的事〉提及吳明益《海風酒店》之評審觀點，都引起臺灣文壇一片討論之聲──作為一名奇幻文學愛好者，本不該是臺灣文學獎受眾，更對這些文壇爭議毫無興致，不過昨日看到朱宥勳自《海風酒店》被評「角色過於刻板」一事，而針對刻板角色的設計與存在寫了篇文章。

不過我比較想延伸關於讀者判斷的部分，來與大家談談什麼是「好文字」。

對一名見多識廣的讀者來說（比如說，文學獎評審），當他讀過的某類作品超過一個數量後，還可能就會發現「某種角色、都會被寫成特定的樣子」，這種時候，角色的刻板就會讓該讀者審美疲勞。
──朱宥勳〈談「刻板」：2023年金典獎與吳明益《海風酒店》爭議〉

想像你眼前有三碗滷肉飯，這三碗滷肉飯各有獨到的特色。第一碗講求油脂帶出黏膩感和醬油的甘甜味；第二碗注重鹹香與肥肉塊的口感；第三碗則以精心烹煮的米飯，來襯托肥瘦均勻的肥肉質感。

除了你以外，同桌還有九位食客。包含你在內的十名品評者在嚐過這三碗滷肉飯後，必須選出一碗最喜歡的滷肉飯；這個時候就會發現，有的人喜歡第一碗、有的人青睞第二碗、有的人偏好第三碗，有的人能品出各自的風味並予以讚賞，有的則是全都不喜歡，因為與他所想像的滷肉飯差距太多了。我家巷口屌打。

十位食客，三碗滷肉飯，產出數種結果。每個人選擇各自不一，因為他們所累積的品味厚度與廣度不一樣，對於滷肉飯的賞識標準當然也不同。

同樣的情境我們放到文字上：以華麗詞藻大量堆疊卻不知所云的典雅文字、精心論述並且講究專業的學術文字、平易近人且常佐以故事來帶入情感的生活文字……這三類文字也同樣各有屬於他們的受眾讀者。有些讀者就是愛好欣賞浮誇詞彙的裝飾，有些讀者喜好透過艱澀少見的專有名詞鑽研新知，有些讀者則容易受故事感動，所以他們很喜歡用故事說服人的內容。

那麼這些讀者又會如何看待其它風格的文字呢？第一類讀者或許會覺得學術文字太過生僻冷門，用故事來說話的生活文字又顯得庸俗無趣，文筆很差；第二類讀者會看穿典雅文字本質的貧乏薄弱，生活文字不嚴謹、沒有可取之處；第三類讀者則是認為上述兩類文字根本不知道在講三小，寫文章就是要寫成所有人都看得懂的模樣才對。

首先要說的是，這三類文字呈現的風格、三位讀者的觀點，都沒有不對。包含書寫這些文字的作者在內，一個人的品味、閱覽經驗與深度，都會在無形間形塑他們對於文字的評價與感受。這是很正常的。因此當我們在挑選、評論一篇文章是否是「好文字」時，我們往往得從特定的角度來重新審視，才能理解這些文字為何會被受某些讀者喜愛；反過來說，如果我們用欣賞學術文字的方法去看典雅文字的優點，那當然看不出個所以然；用生活文字的樸實去體會學術文字，理所當然也會有閱讀障礙。

所謂的好文字，即是依隨讀者自身的感受、喜好、體驗，產生的價值認可。它沒有絕對的標準與好壞。由誰來說也不見得說得準，一切自由心證。

在寫作平台，我們時不時會看到各種呈現風格的文章被選上編輯推薦。有些文章勝在縝密與專業，有些因其平易近人而受讀者（市場）歡迎，有些則是具有話題性……如果單以我們自己的標準去評論看待，我們當然會依據個人喜好，抱持各種有好有壞的想法。

以我的角度為例，我就不太喜歡通篇平舖直述、像在寫設定的文字還稱其為「小說」；可是對於對於資歷較淺的讀者來說，這種設定文就是很有趣；雖然沒有用上太多專業名詞卻能好好論述的社會評析文是我所欣賞的，可是對於熟諳學術用語的學者而言，就會認為這篇文章不夠精確嚴謹。

不過當然了，我始終認為「好文字」仍有其基準：通順的文法、有邏輯的敘事安排、精確的主題，甚至設想良好的鋪陳……但這套基準放在市場現實會顯得有點模糊，因為讀者想的「往往跟你不一樣」。

在這次臺灣文學獎金典獎關於《海風酒店》的爭議，我們其實就能看出讀者（市場大眾）以及評審的標準差異。這就像我說的，雙方對作品所產生的感受、喜好與體驗的視角有所不同。讀者會認為所謂「參與水泥廠抗爭的角色」非常符合他們（社會運動參與者）的描寫，可是評審卻覺得太過刻板──即使我認為這種刻板認定過度不必要──這在廣大的文字市場，甚至乃至於影視、漫畫、音樂等各項內容領域都是常態。

有著二十年閱讀資歷的讀者，他對於好文字的標準肯定是嚴苛的。因為他的口味很早就被餵養，新鮮、新意已在他翻起書籍時就已被品味；對現在的他而言，庸俗是常態，普遍是尚可，能帶來嶄新體會的作品則可遇不可求。因此由他來凝視每年出道的新作家所撰寫的小說，很有參考價值，但也十分苛刻。

閱齡僅有數天的讀者則就不同了。不論是什麼樣的文字，對他來說都很有吸引力，充滿新鮮感。他的品味或許會有被餵養滋潤的一天，不過在那天到來以前，你至少能確信他們會是在當前世代擁有閱讀需求的群體。

從初次嘗試閱讀的讀者到資深讀者，不同層次、不同品味、不同角度、不同階段，對於「好文字」的定義與評價標準自然不同。他們各自支撐著不一樣的文字市場，市場也將呼應著他們的需求，提供合乎各種好文字的內容商品。各有所好、各取所需。

其實我想大家也能明白了：凡事沒有絕對。一樣事物的好壞高低，會因隨許多因素而定。有時我們凝視市場、遷就讀者，雖說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思考出發點，卻可能迷失自我、不知為何而寫。專精於自己的文字，或許是絕佳良方，可是缺乏外界觀感、不以讀者角度同理，也可能讓我們沉迷於自己的世界，眼界窄化。

寫作就像行走於獨木橋之上，在艱險中尋求安逸，在安逸中居安思危；如何在兩端之間尋求平衡，以期能走得穩而久遠，就是屬於寫作者自身需要加以思索的人生課題。

寫至於此，也僅是想交代，我們所面對的整個內容環境，就是呈現著混沌與平和交雜的樣貌。

什麼是好文字？這才不是什麼寫作者心中自有答案的濫俗雞湯結論能一言以蔽之。

既是現象，也是現實。深入此地，就不得不面對，沒有絕佳正解的現實。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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