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3/08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蒼鷺與少年》:如何拯救愛的客體,或被愛的客體拯救?


就從主題曲「地球儀」談起

在我印象中,這是第一次宮崎駿的電影主題曲由男生來演繹,這讓我覺得這部電影最接近作者宮崎駿的內心,比上一部作品《風起》還更靠近自己。


《風起》的主題曲是爽朗愉悅的女聲,《紅豬》主題曲是優雅美麗的女聲,雖然這兩部作品的主人翁都是男性。《蒼鷺與少年》正片結束,米津玄師清亮的嗓音,在片末字幕升起之際響起,繼續渲染電影的情感,久久不散。是男性的聲音,牽引著所有準備離場的觀眾。

因為母親意外過世而受苦的主角少年牧真人,全心埋首工作的真人父親牧勝一,期待有人可以承繼自己使命的曾舅公,或許都是宮崎駿自己貨真價實的感受,分裂並投射到不同角色身上。他童年時母親多病,《龍貓》就觸及這樣的分離焦慮,他是眾人皆知的工作狂,而「誰來接班吉卜力」一直是高齡的他心中的難題,但他對兒子宮崎吾朗的高標要求卻造成父子衝突,彼此惡言相向;片中描繪真人的父親在二戰中因軍需生意牟利,又跟宮崎駿父親雷同,本片可謂自傳色彩濃烈之作。

於是我們明瞭,即使是舉世聞名的大師,也會為了尋常男人從少年到老年的各種生命議題而煩惱啊!

 

創傷,像閃電般快速降臨

電影一開始,導演用極短的時間來描繪創傷的發生:戰爭中醫院一夜之間變成火海,而真人的媽媽久子還在醫院。生離死別在毫無準備的狀況下忽然來襲,帶來的情緒衝擊宛如煙硝無比濃烈,卻完全無法被理解消化,因為一切都在轉瞬之間,這就是心理創傷。

不論真人或觀眾,都沒有時間哀悼。真人很快發現,父親要迎娶自己的阿姨夏子,也就是過世母親的妹妹,而且阿姨已經有了身孕,父親、阿姨及腹中胎兒是一個全新的幸福組合,父親竟然看起來毫無哀傷地無縫接軌,而在父親心中自己即將被取代,甚至被排除。這樣的焦慮和忿恨,緊緊攫取了真人。

真人要和過世的母親站在同一邊,表面順應父親安排,然而內心無法真正接受這樣的發展。阿姨展現的愛與關懷,他以冷漠回報。

網路評論有人認為,真人用石頭大力敲頭導致血流不止,動機是要引起注意力,我肯定地覺得不是。像真人那樣的個性,面對那個情況,他不會想要引起父親或其他人的注意。他只會想要躲起來。我想他的自傷行為來自於自恨,恨自己甚麼都做不好,沒有能力保護住院的母親,上學竟跟同學打架,而打架不是好事,枉費父親開車送他上學……類似這樣的心情,比較貼切。當然這樣受傷可以請病假,不用上學,躲起來。

他只想躲起來,能夠激起他情緒的,就只有那隻聒噪挑釁的蒼鷺出現的時候。真人想要不留情地攻擊,像個武士一樣來對決。

恨藉此來展現,而愛宛如死滅。

 

哀悼歷程是一場奇幻歷險

有一天真人在房內整理書籍時,發現了一本母親生前為他留下的書,閱讀時流下了淚水。那是吉野源三郎在1937年的名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本片在日本發行即以此為片名。

我好奇地翻閱此書,發現重點是在啟迪兒童青少年關於為人處世該有的道德觀和人生觀,書裡頭有下列這樣的句子:

 

「為什麼不能像個男子漢,對自己做的事負責?」

「像個男子漢一樣承認自己的過錯並因此感到痛苦,這正是天地之間唯有人才做得到的事。」

「人在一生中遭遇的每件事都只會發生一次,不會重複第二次--所以,在每一個剎那,每一個時刻,都得好好實行自己心裡美好良善的想法。」

 

對真人來說,這些文字是母親遺留下來的諄諄教誨,叩問著他的腦袋。他可能想起阿姨對他的友善與關愛,自己竟以無情來回報,連阿姨躺在病榻上,他都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真人對此有了負罪感,他想要負責,做些甚麼來補償,於是主動要求加入搜尋阿姨夏子的行列,展開了哀悼之旅。

我在另一篇文章從電影《王牌冤家》來論述佛洛伊德的《哀悼與抑鬱》(Mourning and Melancholia),歡迎瀏覽賜教!

在這場進入「下界」的冒險旅程中,真人將遇見一位少女火美,身涉險境被火美拯救,被火美照顧,火美準備的澎湃果醬吐司,讓他想起母親的滋味。觀眾逐漸明瞭,火美正是少女時代的母親久子。宅邸老僕人曾向真人父親透露,久子年輕時曾不明原因在大宅裡失蹤一年。真人與久子的時空在「下界」交錯,現實中失去母親的真人,在這趟不可思議之旅中又發現了母親,被母親保護,像同伴一樣彼此親近,又和母親道別。

這些都讓我想起客體關係之母,英國精神分析師梅蘭妮克萊恩(Melanie Klein)。

 

憂鬱心理位置 (Depressive Position)

1934年四月,克萊恩的長子漢斯在一場山難中身亡。同年八月,克萊恩在國際精神分析大會上發表「論躁鬱狀態的心理成因」,提出「憂鬱心理位置」的創新概念,重點是嬰兒從六個月起因為認知發展與精神運動較為成熟,有能力體驗到完整客體的失去,知道母親與自己不同,而且母親是一個整體,包含好與壞的部分,與此同時,自我也被體驗為是一個整體[1]

一位剛失去兒子的母親,細細描繪著害怕失去母親的嬰兒。

克萊恩假設在生命早期,嬰兒感知是好壞對立的,讓他飽足舒適的是好乳房,讓他挨餓受苦的就是壞乳房,彼時他還沒有形成「好客體不在」的概念。需要乳房是一種感受,而這個感受就是一個壞乳房。嬰兒不覺得自己需要一個好乳房,而是覺得想要排空一個壞乳房。

克萊恩 Melanie Klein


直到嬰兒進入斷奶(weaning)前後的「憂鬱心理位置」,當母親消失時,嬰兒發現母親是一個整體,好的和壞的是同一個人,他怕自己已經吃掉她並破壞她,因此備感折磨。嬰兒覺得因為他對母親乳房無法控制的貪婪和破壞的衝動,他失去了好客體以及它所代表的愛、善良和安全。這種以憂鬱為特徵的考驗,核心在於「自己的破壞能力導致失去好客體」的感覺。

這樣的時刻,嬰兒出現了想要修復內在及外在好客體的欲求。修復的能力攸關主體面臨衝突和困難時仍能維持愛與關係的能力,它也是創意活動的基礎,創意活動起源於嬰孩修復並重新創造他所失去的快樂、他所失去的內在客體和他內在世界的和諧,這樣的一種欲求。

而修復是否成功,端視外在客體--母親的後續回應。母親在被感知為死亡的消失後又再出現,嬰孩接收到持續的愛與照顧,讓他覺察到外在客體的復原力(resilience),比較不會因為在他幻想中對他們攻擊的全能效應感到害怕。他自己的成長以及他在客體關係中執行的修復,讓他即便面對外在客體造成的匱乏,依然能信賴自己的愛以及他修復內在客體、讓它維持好的狀態的能力。這又讓他更可以去經驗匱乏,而不被恨所癱瘓。他自己的恨也不再那麼嚇人,因為他相信,他的愛可以修復他的恨所破壞的,這樣的信念增強了[2]

有人批評克萊恩只重視潛意識的幻想世界,忽略外在現實。我想,至少在「憂鬱心理位置」與修復這個部分,她應該沒有忽略外在現實。


 

哀悼工作與修復

成長過程中,人還會不斷地遭遇失去客體。經由一次又一次經驗到失去和復原,被恨摧毀,經由愛重新創造,好客體逐漸融入自我。過程中主體一次次理解到,雖然那個客體絕非完美,他不會失去對她的信任跟愛,也不再害怕她的報復。當抵達這個階段,哀悼工作的重要步驟就已完成,而生命也將朝向克服哀悼。

簡言之,自我的豐富來自於哀悼的歷程,而修復不應被視為防衛,因為它必須基於承認精神現實,和現實造成的苦痛經驗,所以在幻想與現實中採取適當行動來緩解痛苦。

從這裡我們回到電影。

克萊恩假設,人長大後面對失去客體的哀悼,都連結到嬰兒時期「憂鬱心理位置」是如何渡過。少年牧真人雖然在大火中失去了母親,但我假設他嬰兒時期在母親的照護下,是有順利通過「憂鬱心理位置」,修復了心中的好客體,回復了愛與被愛的能力。這一次,真人在「下界」的奇幻旅程,其實是「再次重現」「他的愛可以修復他的恨所破壞的」這樣的經驗,或者說他是找回他在嬰幼兒時已經擁有的經驗。然而修復是一個來回往復的過程,想要修復的客體可能突然再次變成加害者,被害的恐懼隨之復甦。我記得夏子在那個大家都說是產房的地方(但怎麼辦飛旋白紙片卻讓我想到靈堂),忽然變成一張兇惡的臉,對真人說「我討厭你」,那是修復的反挫,恨意的反撲。具破壞力的恨意,在「下界」還以法西斯集權主義和窮兵黷武來呈現。真人終究在多人協助下,帶著夏子阿姨,排除萬難回到現實世界。

若要進一步在理論上細究,真人的奇幻旅程並非躁狂防衛(manic defense),躁狂防衛的特徵是全能、優越感與輕蔑,真人沒有這些情緒,而且真人需要眾人協力才救出夏子阿姨,自非全能自大。

每次我閱讀克萊恩這些片段,都會想到基督教文明,想到復活節,想到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死後復生。


 

再談兩點我從電影學習到的心得

1.人人需要蒼鷺這種同伴:

他可能有時姿態挑釁讓你不舒服,卻會誘使你完成夢想;他可能有時嘴巴碎碎唸,但不曾背棄你而去;他可能有時太愛吐槽,但仔細想他確實有你欠缺的知識和經驗;他可能有時讓你感到很煩、很傷腦筋,但你確信一旦遇上災難,他會是一個堅如磐石的盟友。電影告訴我們,這種朋友(很可能是長輩)很可貴。

2.沒有惡意的完美世界終究不存在:

《蒼鷺與少年》有一個令人難忘的記憶點,就是真人在曾舅公面前,坦承自己心中有過惡意。把世界託付給一個宣稱自己沒有惡意的人來管理,是最愚蠢的一件事,所以需要民主制度;那些宣稱自己臻於至善的人,總讓我想起Netflix韓國記錄片《以神之名:信仰的背叛》裡面的邪教教主,其實最為可怕。

電影近尾聲時「下界」因為鸚鵡王的氣憤搗亂而崩塌,意謂著沒有惡意的完美世界終究不存在,而既生而為人,生活就是破壞性衝動和愛與修復衝動之間的永恆爭戰。 

 

結語: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蒼鷺與少年》意象之豐富,自非本文所能涵括,而套用精神分析理論去詮釋限縮一部電影,是現在的我最討厭的事情,當然不是本文的目的。但電影有能力以映像表現出分析工作者費盡唇舌想說明的無意識歷程,我樂於從中學習並汲取養分。許多觀眾表示看不懂本片,但我們的夢境自己也常搞不懂啊,總是會留下一些體會、線索、疑惑跟好奇,那都比自認全盤理解來得重要。

每一位經歷哀悼考驗的人,都需面對生命湮滅的恐懼,接著必然要通過一場修復的壯遊。

祝福你在這趟旅程中,能遇見像蒼鷺一樣的旅伴,風雨同行!

 



[1] 弒母:梅蘭妮.克萊恩的痛苦、瘋狂與創造。茱莉亞.克莉斯蒂娃著,許薰月譯,心靈工坊出版,2023。

[2] Segal, H. (1964). An Introduction to the Work of Melanie Klein. London: Hogarth Press, 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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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總結
蒼鷺與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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