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食善終》:好好放手,最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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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屆四十,面對的開始不只是生老,還有病死。隨著年紀漸長,開始經歷長輩往生的過程。我的外婆由甲狀腺癌轉移至肺癌,纏綿病榻時久。後期時常出入醫院,重覆著急診、住院、回家的循環。那時,家中還有市內電話,最怕半夜電話鈴響,十有八九都是舅舅打來通知媽媽外婆又去急診的消息。

頻繁的往返醫院不僅讓病人痛苦,同樣也對家人造成困擾。在得知「斷食善終」之前,我從未想過有另一種面對、迎接死亡的方式,彷彿一切就如此無疑義地,在醫療過程中消耗長輩與家人的精力。

本書出版之前,我已在畢柳鶯醫師的部落格上閱讀她陪伴母親斷食善終的文章。當時我受到不小震撼,感覺自己的生死觀被刷新了。

死亡,是一種「失敗」嗎?

以前,我對於死亡的過程,有一個既定的印象:躺在醫院,意識模糊,家人們和一位醫師圍繞在病床旁,等著床上將死之人嚥下最後一口氣。等到那一個瞬間,家人們爆出悲鳴,醫師則冷靜地宣告死亡時間。

我外婆逝世的經驗,更是強化了這個印象。看到長輩臨終前的意識不清與痛苦,雖然讓我有所反思,卻也只是先生約定好簽署 DNR(不施行心肺復甦),而沒有深思過這樣的死亡方式是否有調整的必要。

或許,思考自己的死亡對現在的我還太難。

畢柳鶯醫師同樣是經過了長輩的纏綿病榻後,反思人生的最後階段醫療介入的程度。書中她提到一個我從未思考過的面向:我們是否把死亡歸因為醫療體系的不成熟,甚至是醫生的失誤或失敗?

然而,我們必須承認,生命的盡頭就是死亡。即使靈魂不滅,肉體仍有衰亡的一日。將死亡視為一種失敗,反映的是我們對於死亡的不坦然。

最難放手的是家人

死亡的反面難道真的是活著嗎?是「只是活著」嗎?如果我們延命的未來,是躺著床上不得動彈,我們仍要延續自己的生命嗎?

畢醫師的母親顯然地並不這麼認為。她罹患小腦萎縮症,雖然藉由長年的運動習慣已讓發病延緩,但隨著行動不便,生活中的樂趣逐一退場後,活著似乎成為一件苦痛的事情。

書中,畢醫師的母親是這麼看待自己的:「現在不會做裁縫,只會吃飯、上廁所、凡事都要麻煩人,形同廢物。」畢醫師觀察到媽媽的堅定意志,決定協助斷食往生。

然而,並非所有家人都能夠同意這個決定。畢醫師的弟弟在看到母親開始斷食後的虛弱,信念似乎有所動搖而大哭。面對親人的即將離世,無論什麼決定,都很難。

我曾經和媽媽討論過一次身後事,其實也就是我和我老公 DNR 的決定。當時我設想的是,如果突然地有什麼變故,我的孩子還小,勢必是由我的父母及先生決定所有的醫療行為。雖然先生同意我的 DNR,但長輩若是不允許,恐怕也很難實行。

這次的討論並沒有達成共識,反而讓我窺見了媽媽保守的一面。我一直以為,在經過了外公外婆久病的日子後,她會有另一種想法。但是,我媽卻強力反對我的決定,她認為人活著就還有希望,或許數年後有更新的藥物、更新的手術可以治療呢?如果提早決定不急救,是不是也就放棄生機了呢?討論到激烈處,她甚至認為「我們又不是家庭不和睦,怎麼可能會讓自己的小孩不急救!」

由此可見,生死之事不只是患者的決定,還是一項充滿情感掙扎、關係糾葛的決定!

而我,在經歷了兩位好友的離世後,想法有所修正。

第一位是我的高中好友年紀輕輕便因腦癌離世。她在安寧治療階段,我與幾位好友每週或是隔週,便會去醫院看她。看著她由行動不便仍神智清楚,慢慢走向一天幾乎都在昏睡、僅能清醒幾個小時。好友的父母在醫生的建議下,逐步拿掉藥物、營養針劑,試圖讓她自然衰亡,但我的好友的身體卻存活了高於醫生預估的兩週。這讓她的父母再次陷入掙扎當中。他們不只一次地詢問,是不是好友仍有求生意志還不想走,是不是他們做了錯誤的決定反而讓她衰亡?由於我的好友已無清醒神志可以說明自身意願,只能說讓家人承受了非常大的壓力與自我懷疑。

而我,則從中體悟到了與家人溝通身後事的迫切性與必需性。我想,即使在我病重之際,仍然不願意讓我的離開造成家人的困擾。如果可以,更希望死亡這件事,也可以得到家人的祝福。

斷食善終反映的是信任

書籍的最後一部分,討論到了現行法規以及醫療倫理的爭議。醫生協助斷食善終是否可以視為默認病人自殺?甚至被視為協助病人自殺?

我想,這樣單一的論定是相當粗糙的。但也不得不承認,畢柳鶯醫生同時身兼女兒與醫師,這有利於她進行母親的斷食善終。若是一般醫生,要說服家屬進行斷食善終,醫病之間必需存在著很強的信任感。

而信任,卻是今日醫病關係中最缺乏的事物之一。

我在撰寫文章的時候,以「斷食善終」四字搜尋,第一篇便是天下雜誌文章〈斷食善終被美化,不吃不喝不等於「好走」〉。文中的謝宛婷醫師說明近幾年來安寧照護團隊受到「斷食善終」的影響劇烈,但聆聽家屬需求,會發現家屬要的是適度的醫療:依循患者的身體狀況給予食物,而非千篇一律地以醫療手段介入。

可以發現,畢柳鶯醫生的「斷食善終」雖然是漸進式的過程,但在民眾或是醫生心中,又被簡化為「立即停止飲食,讓病人免於痛苦,早點衰亡」的手段。

然而,這樣的過程並非「不痛苦」。在書本中,畢柳鶯醫生同樣記錄了開始斷食後,母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感到不舒服與痛苦的階段。只是這樣的描述佔比不大,或許也容易被讀者忽略。

我的另一位好友是公司同事,同樣也是在四十歲前便因癌症離世。她有一位雙胞胎妹妹,多年前已離世,在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持續追蹤。當她確診後雖然積極治療,但效果不佳。我最後一次探望她時,已使用胃造口,將食物攪打稀爛進食。當時,我看到那一碗糊糊時,內心非常難過:她曾經是如此熱愛美食的一個人啊,這樣一碗甚至難以被稱為「食物」,真的只是為了生存而注入她的體內。

這位朋友對於自己的離世早有規畫,在最後的最後,她決定不再醫療介入。剩下的時間,用以安排自己的告別式。或許很難想像安排自己的告別式是什麼感受,但她的告別式確實是一場溫暖的告別,從詩歌、致辭的人、到給到場的人們的小禮物,都是她一手安排。告別式非常有她的風格,過程中不免流淚,卻又淚中帶笑。

〈斷食善終被美化,不吃不喝不等於「好走」〉一文中,一句非常重要的話語是「不自主的決定不能說是『善終』」,此語將病人的意願再次拉回到生死的討論之中。除了家屬、醫生,往往最容易被忽略的卻是病人的意願。在患者、家屬、醫療之間如何達到共識,彼此信任與尊重,我想才是達成「善終」必要方式。

《斷食善終-送母遠行,學習面對死亡的生命課題》
作者:畢柳鶯
出版社:麥田出版
出版日期:20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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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而言,閱讀是一種休息時間。讓我們一起在忙碌生活中徜游書海,用閱讀豐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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