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18|閱讀時間 ‧ 約 29 分鐘

無形的故事、深刻的人生

在社區大學二十幾年裡,我見證了無數社區大學學員的故事。其中,大多數都是比我年長的長者,大家每年都會多長一歲,但有些人中途離開,有些人至今仍然堅持在現場。我是個不擅長於記人的人,但總有一些人的故事,三不五時會浮現在我腦海中。

以社大為家的基隆人

剛接任基隆社區大學主任秘書時,我每天傍晚都會看到一位婆婆早早來到辦公室,坐在椅子上等上課。並且自己帶著一點食物當晚餐,曾經好奇的問她來上什麼課,她有點不好意思的用標準台語,回我說是來上台語課,當時腦地理很好奇她為何需要來上台語課,也很好奇她為何一個人,每週一次帶著簡單晚餐來辦公室等待上課,但一直沒問出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天突然驚覺很長一段時間沒看到她,從此也沒看過她了;回想起這件事,原來二十幾年前的社區大學,已經讓某些長者有「家」的感覺了。

另一次,我在水墨畫班的展覽中看到一位年輕女士挽著長者,原來是媳婦陪婆婆參加開幕式。我被邀請欣賞婆婆的畫作,我給予誠懇的誇獎。此後婆婆經常拿著用塑膠袋裝,自己滷的滷味到辦公室請我吃,讓我深刻體會到長者也需要肯定與鼓勵。

在基隆社大最持久的工作是參與雞籠中元祭的燈車遊行,事實是,接任主任秘書第一年就大膽接受這個任務,直到我離開後,基隆社大還持續參與,每一次的燈車製作都是從無到有,所以,那是一個大型動員的工作,遊行前兩、三個月就要開始規劃、設計並製作燈車,遊行當天則必須動員好幾個社團及班級上街遊行,讓場面可以熱熱鬧鬧,其中,志工社是主要的執行團隊,除了參與規劃外還要動手做,親自把燈車從無到有把生出來,遊行時則主要負責燈車的「推拖拉」。

參與燈車遊行的前三年,我們租用貨櫃車的拖板,然後再拖板上頭進行藝術裝置,但因為拖板車體積太龐大,在基隆市區的窄小街頭經常困難轉身,加上使用不環保的柴油,因此從第四年起,改為以「船」的造型為主,但在「無動力」的狀況下,就必須仰賴志工們的「推拖拉」。

有一年剛好聽到有志工在抱怨我,讓年紀大又以女性為主的志工,在炎熱的天氣下進行推拖拉的苦工,於是立即請同仁公開徵求其他社團較年輕的男性,擔任那年燈車上街頭的苦力,沒想到就在一堆較年輕男士就緒,準備推拖拉燈車時,竟然又聽到志工抱怨我,為何他們辛苦完成製作的燈車,會讓其他社團成員負責推拖拉;這事件讓我充分感受讓大家親自動手做的重要性,以及成年人的責任心。

劉大哥是基隆社大志工社創社社員之一,我認識他的時候,他總是紳士打扮,除了襯衫及西裝褲外,還手提一卡小皮箱;他為了幫學校招生,皮箱中裝著報名表及收據,找自己的親朋好友報名,為了擔心他們黃牛,因此,報名後馬上把學費收進皮箱中;由於基隆社大上課地點交通不便,有一段時間,他幫忙爭取位於基隆火車站不遠處的劉姓宗親會會址,免費給基隆社大當教學點;基隆社大志工社是在基隆社大籌備期就成立,因此,許多元老級的志工,幾乎把社大當成自己的事業,其中,每學期註冊報名收費的工作,幾乎都是由志工社負責,恐怕是全國社大唯一僅有的狀況,因此,我認為基隆社大志工社,應該可以列為社大發展過程中,非常重要的研究對象。

來社大圓夢的北投人

北投社大的美術類課程不但數量多,種類也非常多元,因此吸引許多人選課,根據統計,美術類課程是選課比例最高的類別,其中女性學員佔比自然也非常高,我曾經非正式訪問過一些女性學員,為何來選美術類課程,幾乎都是因為年輕時想學,但因為經濟問題而父母不給學,現在有機會自主,因此,把握機會就來到社大學畫畫,一圓年輕時的夢想,不過,也有少數學畫畫圓夢的男性學員。

曾經有一位外表粗獷、四肢有點微腫,經常性穿著短褲,並帶有濃重四川口音,不太容易聯想到會學畫畫的老伯伯學員;但他卻曾經一週上四堂不同風格的畫畫課,而且在他上課的那段時間,可以用瘋狂的畫來形容他,他畫北投地景、畫他的自畫像,也會臨摹他人的畫作,同時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要求他女兒挑一些畫作,影印裝訂成冊並標價500元,據說曾經有友人買了一本,讓他興奮不已;為了不讓他悶在家裡,女兒鼓勵他到社大上課,不但開車載他,自己也選其他課程,下課後再一起回家;來社大的第一期,剛好碰到北投社大舉辦「高齡之美展」,學校請每一個美術班老師,協助挑選班上最高齡者的畫作參展,他就因為年紀因素而被選上,展覽開幕那天雀躍之情顯露在臉上,從此更積極上各種美術類課程;不知道過了多久,就發現他開始拉著一台老舊的買菜推車上下課,直到某一學期生病住院後,就再也沒看過他;除了送給我畫冊外,還曾送我幾本書及幾張他用小楷書寫的心經,從書的作者簡介,才知道他過去做過情報工作,那幾本書的內容是一堆我看不懂的符碼,而他的小楷寫得非常工整,從他女兒口中,才知道他年輕時書法就寫得非常好,我想他內心一定想成為一個像洪通或畢卡索的畫家。

另一位同樣因年紀因素,作品在「高齡之美展」展出的老太太,在北投社大則是從一而終的,跟著一位老師學水墨畫,開幕那天自然也是興奮不已;高齡之美展是在2013年舉辦的,結束展覽後,除了前面提到的老伯伯外,幾乎已經忘了有哪些參展者,但因為老太太班上有位熱情的班代表,偶爾巡堂路過就會被找進班上打招呼,所以對老太太有印象;就在疫情剛緩和下來的那年的某一天,巡堂時看到老太太帶著包包,準備下樓梯離開校園,很自然的關心詢問怎麼還沒下課就要離開?她說班上學員覺得她的臉色不佳,要她趕緊回家休息;大約過了一學期之後的某一天,班代來辦公室找我,第一句話就問我還記不記得那位老太太,然後說老太太已經往生,但生前經常表示非常感謝社大給她豐富多采的生活,而老太太的兒女傳來訊息,因為老太太在家常說全家就她自己沒有大學文憑,因此想問學校,有沒有可能在老太太告別式時,獲頒一張大學文憑?傳來的訊息中夾帶一張當年「高齡之美展」,老太太跟我的合照,最後在同仁的協助下,我在老太太告別式那天,特地將畢業證書送過去。

一位住在五股的老大姐,因為原生植物保育課程而跟北投社大結緣,並且愛上北投社大,某年春季班開學第一天下午,看到她在辦公室外的桌子,仔細瀏覽招生簡章,好奇地過去問她在找什麼課?沒想到竟然哽咽掉眼淚,她說老伴在農曆過年期間往生,自己一個人在家悶到慌,因此,到北投社大選了一門樂器類課程,沒想到進教室沒多久,就聽到一位年輕學員輕聲說他那麼老了,不可能學得好,所以就難過地離開教室,打算再選其他課程,但完全不知道哪門課適合自己?最後我推薦了陶藝課給她,後來她很歡喜地上了好幾學期;老太太脾氣頗為暴躁,是一位見義勇為的女士,曾經因為看不慣協辦學校警衛的態度,而跟警衛發生嚴重衝突,事後找他了解狀況,她很直接的表示跟學校無關,她會直接跟警衛所屬的保全公司反應警衛的態度,但那個事件著實讓我的同仁警張得不得了。

另一位叫伊莉莎白的老大姐,每週好幾次拉著買菜車上下課,車子裡頭則是大包小包,經常會從包包裡頭掏出各種食物餽贈給她喜歡的人,我曾經被送過水果、包子等,最驚奇的是曾經收到一整隻殺好的雞,在推脫不了的狀況下,最後轉請志工幫忙煮一鍋雞湯,請同仁及志工一起享用;有幾次拉著我抱怨老公,說老公偷偷的把房子賣掉,讓她差點無家可歸,曾經有一學期突然完全不見她,於是請同仁聯絡,打她的手機、緊急聯絡人的手機,甚至到她留在資料庫的地址,就是找不到人,過了一學期後出現了,她說因為老公把房子偷賣掉,所以到天母依靠孩子,加上跌倒受傷,所以就無法來上課,不過,疫情過後,就再也沒見過她了。

遺憾人生

社大的故事實在是不勝枚舉,認真寫,每個人都可以寫一大篇在社大的故事,彙整起來就可以出好幾本書,如果找個寫手來寫,一定可以寫出好幾本108條好漢的故事書,如果仔細訪談,一定可以整理出社區大學之所以成為他們人生後半場重要角色的道理,但忙碌的社大工作者,不會有人有心力作這件事,只好讓這些人、這些事如時間般的消逝在無形中,特別是那些把社大當成家或想在社大圓夢的人,最後幾乎就這樣默默的消失不見,令人惋惜也殊為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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