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義的意志:弗蘭可意義治療法七講
意義治療法有以下三個基本概念:(1)意志的自由;(2)朝向意義的意志;(3)生命的意義。
我所謂的「存在空虛」(existential vacuum)之說,對於當前的精神醫學構成了一場挑戰。愈來愈多患者的訴苦是感覺到空虛與無意義,然而在我看來,是衍生自兩項事實。人不像動物那樣,要聽從本能說你一定要做什麼。還有,現在的人跟從前的人不一樣,不再聽從傳統告訴你應該做什麼。人甚至常常不知道他基本上想做什麼。反過來說,他要嘛想做別人都在做的事(從眾主義[conformism]);不然他就只能做別人要他做的事(極權主義[totalitarianism])。
意義治療法的臨床運用實際上該遵循的是其人類學的涵意。意義治療技法有所謂的「反反思」(dereflection)以及「弔詭意向」,兩者都有賴於人類存在的兩種基本性質,那就是人的自我超越,以及自我抽離的能力。
在意義治療法中,過度反思就要以反反思來對治。這種技法可應用的病型之一,就是性事的精神官能症,不論是性冷感或性無能。
反反思法雖屬意義治療法對於性事精神官能症處遇的一部分,但弔詭意向法卻可借用於頑念強迫症以及恐懼症患者的短期治療上。
弔詭意向的意思是:患者受鼓勵去做的,或期望讓它發生的,正是他所害怕的那件事情。為了能夠瞭解這種技法的療效,我們必須先推敲一下所謂「預期性的焦慮」(anticipatory anxiety)現象。這是指患者對某件事情的反應是恐懼地預期它又會發生。不過,恐懼傾向於讓所怕之事成真,而預期性的焦慮也正是如此。就這樣,一套惡性循環就形成了。一個症狀招引出恐懼,而恐懼又激發了症狀。症狀的重複出現就會使恐懼增強。患者正在作繭自縛,也由此建立了一套回饋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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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言之,在恐懼症中由預期性焦慮所形成的循環,還伴隨了另一套回饋機制,我們常在頑念強迫精神官能症當中碰到。壓力導致了反壓力,而反壓力又回頭來增強壓力。如果你能成功地讓患者停止他和頑念與強迫行為之間的抗戰(而這是很可能由弔詭意向來完成的),這些症狀很快就會降低,最後完全萎縮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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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弔詭意向就是應該一直要儘可能用幽默的方式來表達。幽默確實是屬人的現象。畢竟,沒有一種獸類有能力發笑。更重要的是,幽默能讓人創造觀點,在自己和所面對的任何事情之間鋪設距離。同樣的道理,幽默允許人抽離自身,因此而能臻至完全掌控自己的可能。能利用自我抽離這種屬人的本事,就是弔詭意向基本上要達成的。記住這點,則勞倫茲(Konrad Lorenz)在他最新出版的書上所主張的「我們還沒夠認真地運用幽默」看起來就不再像是真話了。
對於幽默這個主題,我在哈佛宣讀一篇論文之後,奧波特提出一個重要的問題。他的問題是說:內在於弔詭意向技法中有健全的幽默感,這是否可普遍地用在所有患者身上?我就回答道:原則上每一個人類,正由於他秉具的人性,使他能從他自身中抽離,並能夠嘲笑自己。但在人能夠發動自我抽離和健全幽默感的程度上,當然有某種量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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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義治療法本非萬靈丹,就此而言,任何心理治療法也都不是萬靈丹。有一位精神分析師談到他的那種治療法:「這種技法已證明是唯一適用於本人個性的方法;我不至於否認,和我性格相當不同的醫師可能會覺得有必要採取不同的態度來對待他的患者,以及在他跟前的工作。」作了此一告白的人,就是佛洛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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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兩個特屬於人的現象,即自我超越的能力,以及自我抽離的能力,都由意義治療的兩種技法而發動起來,在此所謂的兩種技法就是指反反思與弔詭意向。
意義治療法之所以具有革命性,不只在於其意義意志的觀點,還在於生命有意義的概念。確實的,意義治療師打破了一種禁忌:在莫斯理(Nicholas Mosley)的一本小說中,他寫道:「在今日有個禁忌主題,有如從前把性事說成禁忌一樣,就是把生命說成有任何意義。」意義治療師確實是冒著險把生命說成有意義的一回事。不用說,這是針對智因精神官能症而言的必要主張,或說,就是存在挫敗那回事。在此,意義治療法將自身歸為一種特殊的治療法,或以專業醫療的術語來說,「方法上的首選」。
由以上我所說過的話,就可順理推出「意義治療法絕非萬靈丹」。由此再往下推,可知意義治療法不僅「往其他學派的合作方向開放」,同時還非常歡迎與鼓勵跟其他學派的技法結合。如此一來,其有效性才能擴大和延展。也許布洛雅(Anatole Broyard)說得對,當他對我的一本書寫評論時說:「如果『縮水』是用來批評佛洛伊德派分析師的俚語,那麼,意義治療師就該說是『鬆開』。」那就讓我們把意義治療法儘量鬆開。更好的說法應該是:讓我們繼續這麼做下去。
我想要表達的其實是:技法一定不可用輕忽的方式來打發。至於意義治療法之中的弔詭意向,艾舍說它是某種特別的東西,這也許是對的:「大多數治療方法都有其特殊的技法,而這些各自的技法對於其他的治療體系而言,也許是無用的,或是無關的。但在這些觀察之下,有一個值得注意的例外,那就是弔詭意向。它之所以是例外,因為許多專業治療師代表著諸多互不相干的心理治療方法,他們都已把這種介預方式涵攝(incorporate)在其體系中,不論就實踐而言,或就理論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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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談的是意義治療法,我早就要告白:從年輕時代起,我穿過一道絕望的地獄,認定生命顯然毫無意義,通過徹底的、終極的虛無主義,直到我發展出抗體來對付虛無主義。我發展出意義治療法。很可惜,其他的作者們不僅沒有為他們的讀者注射虛無主義的疫苗,反而用他們自己的犬儒主義來幫他們接種,而那是一種防衛機制,或是一種反動形成,加以增強,是為了對抗他們自己的虛無主義。
很可惜,因為在今日,比起往昔而言,對於生命了無意義的絕望感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而這也已經成為一個全球性的迫切課題。我們的工業社會正在滿足每一種需求,而我們的消費社會甚至創造出某些需求,只為了讓它們得到滿足。然而,最重要的需求,即對於意義的基本需求,卻仍然維持著(大多數時候皆是)受人輕忽和無知的狀態。而它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一旦人充實了意義的意志,他就會變得有能力承擔苦難、對付挫折與緊張,以及,在必要時,他會準備好奉獻他的生命。只要看看有史以來直到今日的各種政治抵抗運動就知道了。從另一方面來看,如果人的意義意志受挫,他也一樣傾向於拋棄自己的性命,而他作出此舉時,也許正處在或不顧周圍的一切富足福利條件。只要看看在典型的福利國家(譬如瑞典和奧地利)中那些驚人的自殺人數,即可見一斑。
十年之前,《美國精神醫學期刊》中有一篇對我的書所作的評論,把意義治療法先認定為「對無條件意義的無條件信仰」,然後提出一個問題:「當我們進入七○年代時,還有什麼比這更貼切的?」進入八○年代後,沃斯(Arthur G. Wirth)表達了他的信念:「意義治療法和關鍵的過渡期特別有關,」這話的意思是指過渡到「後石油社會」(a post-petroleum society)。事實上,我相信能源危機對我們所呈現的不只是一場危機,也是一個機會。它帶來的誘因讓我們對於手段的強調轉換到意義,從物質的享受轉換到存在的需求。事實上確有能源短缺。但生命不可能有意義短缺。果真有的話,正如某些作者所主張的,已有一場「意義治療法運動」發生了,而那當然屬於人權運動。焦點就在於人權應是儘可能讓生命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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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不如更加注意弗蘭可在本書中最有貢獻的哲學,或即後設理論,他稱為「向度人類學(dimensional anthropology)與「向度存有論」(dimensional ontology)。他利用投影幾何學來畫出一些圖示,說明在不同向度的光照之下,會顯現不同的投影。可見他也不反對哲學,但卻是快刀斬亂麻,把哲學上的後設爭辯改用中學生都能懂得的方式來陳述。本書中的哲學論題幾乎都用這種簡易的解釋來改變觀點上的向度,去除思想上的糾纏。包括意義治療法的整套意思,後來就結晶為兩個思維邏輯的解題法:「弔詭意向」與「去(除)反思」(本書中只譯為「反反思」)。」意義一直是哲學上的大問題,但弗蘭可醫師所用的心理手術,操作的是人的「想法」——這不同於心理治療中的認知療法,把語言的表面視為認知的材料,弗蘭可醫師是用哲學思維的基礎來對人的存在處境下手——這不是在改變體質,也不是改變現實條件,而是讓人的想法產生了「向度改變」。
意義治療法的核心思想發展出兩種主要的解決方法:「弔詭意向」與「反反思」。其中反反思法應用在性事精神官能症上,所以核心觀點在於「弔詭意向」。
書中最後提到:
「在今日有個禁忌主題,有如從前把性事說成禁忌一樣,就是把生命說成有任何意義。」意義治療師確實是冒著險把生命說成有意義的一回事。不用說,這是針對智因精神官能症而言的必要主張,或說,就是存在挫敗那回事。
若談的是意義治療法,我早就要告白:從年輕時代起,我穿過一道絕望的地獄,認定生命顯然毫無意義,通過徹底的、終極的虛無主義,直到我發展出抗體來對付虛無主義。我發展出意義治療法。很可惜,其他的作者們不僅沒有為他們的讀者注射虛無主義的疫苗,反而用他們自己的犬儒主義來幫他們接種,而那是一種防衛機制,或是一種反動形成,加以增強,是為了對抗他們自己的虛無主義。
不知作者有沒有發現,「發展出抗體來對付虛無主義」的意義,正是虛無主義的特性,《虛無主義》一書寫到:
虛無主義因此更接近於樂觀主義、理想主義和同情,而非更接近於悲觀主義、犬儒主義和無動於衷。我們還發現悲觀主義、犬儒主義和無動於衷有助於激發虛無主義,因為這些生活方式的消極性能夠引領人們追求更為積極的生活方式。這樣的結論暗示著,比起一種主張生命沒有意義的哲學,一種主張生命有意義的哲學似乎更接近於虛無主義。—《虛無主義》
或者換句話說,虛無主義是值得對抗的嗎?對抗虛無主義是否意味著對抗樂觀主義、理想主義、同情與主張生命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