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憶錄｜DEMOCRACY x SCHOOL 民主家家酒──競選政見篇

　廉老師在班會課上宣布，學校又有新的活動，「這回本班得推舉出一位自治市市長候選人！」

　全班同學眼睛亮了起來，包括一向熱衷新鮮玩意兒的6号羊。年紀小小十一二歲，大家卻都摩拳擦掌，準備迎接人生第一場民主選戰……

　早在解嚴之前，教育當局便突發奇想、聲稱要把民主的種子撒進孩子們心裡，於是通令各國民小學擇期舉辦「自治市市長選舉」。

　所謂「自治市」只是虛擬的名目，實際上就是以學校為單位，例如校名「忠孝」則稱「忠孝自治市」、校名「仁愛」則稱「仁愛自治市」，以此類推。至於「市長」就更接近角色扮演的概念，說穿了、它和國中時代的「模範生」選舉沒什麼兩樣，但既然都要cosplay了、還是得演什麼像什麼才行。

　國小選「市長」和國中選「模範生」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模範生」大多是看人吹噓自己有多優秀（通常是像白痴一樣站在講臺前唱歌跳舞），而選「市長」則得煞有介事提出一些競選「政見」吸引學生的目光──光憑這一點，玩起來便令人更加帶勁！

　第一階段是「黨內初選」。相較於其他班級幾乎由導師一手「指定」候選人，本班廉老師則先讓同學們提名二男二女，然後採舉手方式表決。最終四人得票皆未過半，因而保留前兩名進入第二輪投票──此時第一高票是班長商小六，第二高票為風紀股長6号羊。

　商小六與6号羊打從一進小學便有緣結識，不過不是同班同學，而是兩人分別擔任了四年班長，每逢學校召集各班幹部時，彼此總會玩笑幾句。

　小五那年，商小六與6号羊終於分在同一班。小六精熟書法、羊則擅長演講，兩人都算校內的「風雲人物」，當時師長甚至把這件事戲稱為「王見王」，大家都興致勃勃等著瞧、小六和羊誰會被對方終結「四連霸」的班長職務……

　答案是6号羊，羊垂頭喪氣。小五班導陳老師安慰羊勝不驕、敗不餒的道理，羊紅著眼眶一臉受教，而內心深處卻禁不住振臂高呼「萬歲──萬歲──」

　原來6号羊早在中低年級、便十分嚮往唯有五六年級生才有資格獲選的「糾察隊」，而依學校規定，正副班長由於勞苦功高、「按例」不會兼任糾察工作；加上班長、副班長向來是男女各一，所以小六出線就表示羊的糾察隊夢想十拿九穩了，這怎能不讓6号羊喜極而泣呢？

　配戴像「紅衛兵」一樣的紅臂章、打著維護秩序的名義走在校園裡耀武揚威，那不可一世的飛揚跋扈，哪是教室留守的班長比得上的呢？當年掩藏在灰心喪志底下的狡猾念頭，6号羊從未對任何師長提起。小孩的心思遠比成人想像的還要複雜，大人理所當然視孩子為天真無邪，實則真正「天真」的是大人忘記跟孩子蹲得一樣低的自以為是。

　總之，類似情況再度上演，6号羊打心底不想成為「候選人」，理由很簡單、也很好笑──羊不願把那條貼有大大名字的紅色斜肩帶（現今多以競選背心取代）披在身上，土裡土氣的、看著很丟臉。

　抱歉，6号羊明白這純粹是個人審美癖好的問題，絕對無意否定那或許是一種光宗耀祖的榮譽。不知為何，羊就是不習慣那類大方展示姓名的裝扮，直到今天，每逢必要配掛識別證的場合，羊總會把握一切空檔，將證件收進口袋、或低調地繫在腰間。

　這回6号羊學聰明了，反正選贏了不樂意，輸的感覺又不好，不如主動向老師表達自己願意放棄第二輪投票的機會。

　「那，本次活動你準備做什麼？」廉老師望之儼然，「兩手一攤嗎？」

　「不是！」當然不是，這麼好玩的遊戲、6号羊怎麼可能袖手旁觀。

　「任何能夠幫班上競選的事，我統統可以負責！」

　廉老師露出肯定的笑容。於是6号羊便順理成章以「黨內第二高票」的身分，在首屆「自治市市長選舉」中扮演了類似「競選總幹事」的角色。

　站在導師的立場，自然擔心學生之間爭強好勝，搞得班上氣氛分崩離析，競選尚未開始、就先壞了最重要的團隊和諧。如今見到6号羊與商小六還當真把國語課本正在教的廉頗、藺相如「將相和」的歷史典故照樣搬演一遍，想來心中應是無比欣慰的。

　其實孩子們彼此存在競爭意識，並不像大人世界為了爭名奪利不惜鉤心鬥角，單純就是不服輸而已。這在一個人的成長歷程裡、通常是良性的激勵，除非大人不識相地妄加介入──無論自作聰明「教導」孩子怎麼贏，或自命清高「勸戒」孩子如何讓，這股鮮活的動力才可能老化變質。日後6号羊與商小六結為一生的摯友，兩人相伴成長數十年、直到今天。

　「市長」人選出爐，競選團隊就位，接下來幾天、便是要擬定主打的政見。

　「建隔音牆！」同學們無不異口同聲。

　由於6号羊就讀的小學就位在鐵路旁邊，每回南下北上的列車經過，不管嗓門再大的老師都得閉嘴禮讓。在那個沒有麥克風的年代，只要一堂課來個五六班車，老師們總要精疲力竭地抱怨學校早該申請建造一座巨大的隔音牆。

　「還有每次洗拖把，水管都會阻塞。」商小六主張應該重新整治排水系統。

　「飲水機也要全部換新，有時候冒出來的水都黃黃的，好噁心喔～」負責美工宣傳的女同學接著響應。

　眾人七嘴八舌提出改良學校環境的構想，一時間、大家彷彿有股打造新世界的願望等待實現……

　「好，如果當選了、你們準備怎麼實現自己提出來的政見呢？」

　廉老師手裡拿著競選團隊洋洋灑灑列了十項全能的「政見」，微微皺起眉頭，臉上掛著明顯不是嘉許的笑容。

　「你是候選人、支票是你開的，你說說看？」

　商小六一時支吾，「我們可以請學校去做……」

　「如果學校不去做，你準備怎麼辦？」

　商小六頓時語塞。

　「這是『政見』，不是『意見』。」廉老師看向大家，「政見是要說到做到的，你們覺得以你們學生的身分、這些承諾是有辦法兌現的嗎？」

　眾人啞口無言……

　「跑出來選『市長』，結果提出連自己也無法做到的『政見』、希望大家投票給你，這跟吹牛說謊有什麼兩樣？」

　廉老師一番話、說得讓所有同學全低下了頭。

　「老師，那我們這次選『市長』到底能夠做什麼？」商小六說出了大家心裡的疑問。

　什麼都做不到，這不過是一場民主家家酒。你知、我知，學校又何嘗不知道？

　或許教育當局只想讓孩子們聞一聞「民主」的香氣，提早扮演一回「國家未來主人翁」的角色。至於那些更深刻、更內化的人格陶冶，就像無心笑看孩子模仿爸爸賺錢、媽媽煮飯的扮家家酒一般，沒人曉得這顆種子將來竟會長成什麼鬼？

　聽小孩大言不慚發表著滿是空口白話的「政見」，一如搖頭晃腦吟哦著讀不懂意思的唐詩宋詞，或抖音哭腔演唱著浪子棄婦的卡拉OK，大人們莫不熱烈鼓掌，彷彿歡慶著那些連自己在幹什麼都不清楚的孩子提前「長大成人」……

　6号羊相信廉老師想告訴學生的，是身為一個人更重要的價值。

　三天後，學校貼出本屆「自治市市長選舉」的競選公告──

　「沿著鐵路興建五層樓高的隔音牆」，不意外、許多候選人都有提到。

　「拆除全校樓梯，改建成電扶梯」，了不起、令人拭目以待。

　「頂樓四面加裝採光屋頂，把小操場變成一座室內球場」，這個厲害！簡直是當今巨蛋的概念。

　而，相較於這些雄心萬丈的宣言，本班的「競選政見」只有區區一條──

　「當選之後，全心全力為全校同學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