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15|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內心隔閡的悲哀人生|談夏目漱石《行人》

#個性使然,一郎就如同行於世間之人,卻有著無家可歸之感,怎不可悲?怎不令人喟然長嘆!

(一)上野一家的人際牽扯

夏目漱石(なつめ そうせき,1867-1916)《三四郎》(1908)、《從此以後》(1909)、《門》(1910-1911)為前期三部作,《彼岸過迄》(1912)、《行人》(1912-1913)、《心》(1914)則為後期三部作。其中《行人》延續《彼岸過迄》寫作方式,以中短篇〈朋友〉、〈哥哥〉、〈歸來〉、〈塵勞〉組成一部長篇小說,描述近代日本知識分子、明治菁英的人生苦惱,因渉及哲學思想和精神病患心理,是以一般認為,這是夏目文學最難理解的作品。

《行人》敘寫上野一家,包括長子一郎夫婦、次子二郎、父、母、二位女兒阿重和阿貞等的家庭生活與人際牽扯,並以一郎夫婦和二郎為重點。小說透過二郎的視角,第一人稱敘述自己和哥哥一郎的互動、兄嫂婚姻生活的觀察,以及自己對兄嫂的同情,最終以和一郎同去旅行的大學同僚H之長信作結束,記錄H對一郎的近身觀察,尤其是關於精神耗弱幾近瘋狂的一郎之心理分析,希望上野一家儘量為痛苦而無法自拔的一郎,齊力趕走籠罩在一郎頭頂上的烏雲,以免造成無可挽回的悲劇。

此外,就小說藝術表現言,《行人》前三篇以二郎第一人稱敘述,第四篇〈塵勞〉卻以該篇超過四分之一篇幅的H寫給二郎之長信作結,在敘事結構上顯欠協調,不無可議之處。

(二)兄弟之間

上野一家,父原本有權有勢,現已退休,全家目前以長子一郎為支柱或核心,是家中的掌權者。一郎在大學教書,是學者及詩人,聰明,愛思考,在眾人面前表現穩重、優雅的紳士風度,實則清瘦的一郎,私下卻是神經質、猜忌多疑、任性、易怒。由於家人重視一郎,是以只能默默忍受。弟弟二郎敬重一郎,連說話都習慣加上敬語。二郎個性莽撞、平時愛起鬨,人生沒目標,日子過得逍遙自在,被一郎視為輕佻。二郎自知哥哥的個性難以取悅,上野家的友人岡田也認為一郎很難相處。二郎面對哥哥時,一向小心翼翼,卻也曾為了下棋,因不知講了什麼話惹得哥哥動怒,竟抓起棋子往他額頭丟,弄得兄弟大吵一架。

平時二郎和比自己小幾歲的嫂嫂阿直較有互動,哥哥看在眼裏,居然懷疑妻子愛上了二郎,當面要求弟弟二郎去試探阿直是否堅貞?二郎覺得此舉太荒唐愚蠢,不予接受,但一郎十分堅持,說二郎如不願意則他一輩子都會懷疑。二郎認為哥哥簡直幼稚可笑,宛如精神病患,卻不得不勉強同意。在一郎安排之下,二郎和嫂嫂阿直於和歌山因暴風雨來襲而同住一晚,還遇到停電,結果叔嫂二人並未逾越道德的分際。歸來後,二郎告訴哥哥:「有關嫂嫂的人格,沒有可疑之處。」然一郎聞之臉色大變,仍心存懷疑。以前二郎只從正面看哥哥,此後二郎看到自尋苦惱的哥哥時,竟然瞧不起哥哥了。

二郎認為,哥哥太專注硏究學問,未能撥出時間多關心妻女,是造成夫妻關係疏離的主因。他勸哥哥要當一個好丈夫,那麼嫂嫂也會是個好太太,卻被一郎大罵是沒教養的混蛋。兄弟爆發衝突之後,二郎搬出去住,透過好友三澤的關係,在事務所找到工作,避免再回老家。但一郎夫婦關係並未因二郎搬出變好,反而更糟。一郎整個人變得更怪,連母親都十分擔心。當一郎精神耗弱,上課也都出現狀況,二郎同情哥哥的孤怪,於是懇託一郎在學校的同僚H幫忙,在課程結束之後,一起去旅行散心,並請H告知一郎的精神狀況,以便找出幫助一郎擺脫人生困境的方法。這是弟弟二郎出自內心的關懷。

(三)夫妻之間

上野一郎和太太阿直經媒妁之言而結縭,原本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生了獨生女芳江,在外人眼中,是令人稱羨的婚姻。豈知其後夫妻常意見不合,互唱反調。一郎和阿直彼此個性倔強、固執,不向對方軟化妥協,內心積累不滿,產生隔閡,變成同床異夢,形如陌路。在二郎眼中,哥哥和嫂嫂是一對痛苦的夫妻,有著不幸福的命運。

嫂嫂阿直平時沉默寡言,待人態度冷漠、不熱情,此乃個性使然。她不向丈夫吐露心事,也討厭奉承人家,婆婆常嫌阿直不懂得討好丈夫。女兒芳江不親近一郎,一郎將此視為妻子的報復,他告訴弟弟二郎:「我豈只是不會哄自己孩子而已,連哄自己父母親的本事也沒有,何況要去哄自己的妻子?」阿直自知不被丈夫中意,曾私下哭泣,對二郎訴說,丈夫早就對她不在乎,沒把她當妻子看待。再者,由於一郎懷疑阿直和小叔二郎有染,要求二郎試探妻子的貞操,令二郎大感意外,不知如何是好。一郎平時忙於教學、讀書、研究,「使得生命中很重要的人無法擁有身為一個人應有的滿足」,為著不能了解或抓住阿直的心而痛苦、感嘆,甚至於希望阿直罹患精神病,如此妻子即可撤除心防,把心裏的話全都說出來。小妹阿貞連對方的面都沒見過就被輕率地決定終身大事,二郎擔心妹妹將來會否幸福?哥哥一郎卻冷淡地說,索性這麼胡亂進行婚事也許還不錯。一郎似乎意有所指,即自己和阿直的結婚,如此慎重其事,其實結果並未能令人滿意。

阿直家世好,受過新式教育,是自由不受拘束的現代女性,在婆家壓抑的氣氛下,阿直卻唯唯諾諾,凡事沒有意見,在一郎看來,這是虛偽。有一次,一郎忍無可忍,往妻子頭打下去,告訴一起去旅行的H:「打一次她無動於衷,打二次也還無動於衷,心想第三次總該反抗,還是毫不抗拒。我愈打,對方愈像個淑女,而我愈被當成無賴漢看待。我為證明自己人格的墮落,如同把怒氣發洩在羔羊上。」一郎覺得,阿直不反抗,不爭辯,這太虛偽,無疑是利用丈夫的憤怒,來誇耀自己的優越感,未免太殘酷了。

一郎夫妻不輕易表露自己,又要求對方滿足自己做不到的要求,彼此難以消受,註定二人的不幸。一郎認為,悖德的戀愛比以人力促成的夫婦關係更為神聖,隨著時間推移,狹隘社會所制定的僵化道德被摒棄,原本站在道德的一方是一時的勝利者,卻是永久的失敗者;順從自然戀愛的人遭到不倫的指責,雖是一時的失敗者,則是永久的勝利者。一郎感嘆,自己連一時的勝利者都當不成,只是永久的失敗者。

(四)叔嫂之間

一郎的妻子阿直在家中處境孤立,丈夫、婆婆都嫌棄她,小姑阿重完全支持大哥,站在阿直的對立面,唯有小叔二郎看不過去,會不時幫她辯護,十分同情阿直。

二郎眼中的嫂嫂阿直,絕對不是一個熱情的女人,不過,有人給予她熱情的話,她也會回報熱情;雖然並不殷勤親切,只要予以諒解也能引導出她的可愛之處。和哥哥比起來,二郎更能夠與嫂嫂愉快交談。嫂嫂對人冷漠,跟二郎則較親暱,有時還會有互使眼色的默契。

阿直的美麗,二郎觀察入微,諸如美人尖、皮膚白皙、忍耐而不露痛苦的高雅……等,還如此形容,「嫂嫂依然如往常,好像寂寞的秋草擺動著,不時會笑著露出一個酒窩」,在在透露著二郎內心對嫂嫂的好感。基於倫常,即使二郎不免心有遐思,與嫂嫂獨處時,有些膽怯卻又奇妙地伴隨一種很容易產生的親狎感。無論如何,叔嫂之間僅僅止乎禮,在和歌山同宿一夜,彼此談了許多話,但二人並未逾越道德分寸。然在他人眼中,哥哥、母親都對二郎和阿直之間的曖昧有所懷疑。好友三澤旁觀者清,暗指二郎和嫂嫂阿直之間有著或深或淺的關係。尤其是大妹阿重,注意到二郎百般袒護嫂嫂,兄妹鬥嘴互嗆時,妹妹阿重突然脫口而出:「所以你不必多管閒事要我早點嫁出去,你才應該早點去找一個像你喜歡的嫂嫂那種人當太太,不就好了嗎?」二郎對於妹妹阿重老是把他和嫂嫂扯在一起,感到討厭。即連好友三澤為二郎製造相親機會,明明女方的家世、人品、外貌都不錯,彼此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感覺,偏偏二郎態度消極,沒有採取進一步的行動,似乎潛意識喜歡著嫂嫂。

嫂嫂阿直平時話少,惜字如金,不輕易表露自己,更不曾向人說心裡的話,不過在和歌山的暴風雨之夜,阿直跟二郎談到死亡,說:「真的喔,二郎,如果我想死的話,可不願用上吊或割咽喉那種小家子氣的方法,我希望被大水沖走,或被雷劈死那種壯烈的死法。」特別強調這是認真的,假如二郎認為她說謊,現在就不管是大浪還是海嘯,就一起跳下去試試看。二郎原本自認很了解嫂嫂的個性,聽嫂嫂如此一說,一切都變成不可解了。

後來,二郎搬出老家,久未回去。有一天,阿直回娘家掃墓,入夜不避嫌,獨自前來探望二郎,談到夫妻的不和,她只答,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反正不管怎樣也沒有其他路好走,只能死心認命。又說:「男人一厭煩的話,像二郎一樣就可以飛得遠遠的,可是女人卻不行。我就好像父母親手栽種的盆栽般,一旦栽植完成後,除非有人來搬動,否則就是動彈不得。除了一動也不動枯死外,沒有其他辦法。」這是阿直內心深沉的悲哀,僅說給二郎聽,回家後則沉默不言。聽了嫂嫂的想法,二郎內心不得安寧,更感焦慮。關於兄嫂感情惡化如何化解,二郎無能為力,但對嫂嫂有了更多的同情。

(五)無家可歸的悲哀

上野一郎由於個性的關係,在家庭、婚姻、工作上都陷於無法掙脫的困境。最後,關心著哥哥的弟弟二郎想到,懇請哥哥同僚好友H於學校課程結束後,陪一郎一起出去旅行、散心,或許對哥哥的精神狀況會有所改善。

在H眼中,一郎愛思考,有敏銳的理解力,時常說出普通人無法理解的事情,那聽在不了解的人耳裏,宛如有裂縫鐘聲般奇怪的聲音,不過對非常理解一郎的H來說,反而比窠臼式的言談更珍貴。但同遊之後,H發現一郎完全缺乏生活常識,於是不得不一點一點修正自己原本的看法。

一郎認為,如對自己不誠實,就絕對不會對人誠實;竟然說H是為了照顧他才故意陪他一起出來旅行,這是「虛偽的誠實」,不免令H啼笑皆非。再者,一郎做任何事都覺得煩,不做又坐立難安,他往往把整個人類的不安集中在自己一個人身上,時時刻刻都在體驗這恐怖的煎熬,無疑是在自尋苦惱。而一郎說像H這樣,能夠不在乎得失,有時流露出不考慮善惡的自然之心,可謂十分「高貴」。一郎走入大自然,指著花木、森林、峽谷,說:「那些全屬於我所有。」即使一郎不信神,但當他感受到崇高的大自然,瞬間覺得這不就是神嗎?有次,望著晴空中飄浮的白雲,一郎突然問H:「你的心和我的心究竟相通到哪裡,又在哪裡分離呢?」H是務實主義者,不想讓問題變得麻煩,便引用德國語來回答一郎:「人與人之間架不起渡橋。」

後來,不信教、自然過日子的H卻跟一郎提起「神」,說「凡事都交給祂。你可以拜託祂多關照。」結果被一郎賞了一記耳光,H不由得發火,覺得一郎太亂來,一郎則說:「你看!絲毫不像是信神的人,不是嗎?不是生氣了嗎?不是為小事就來生氣了嗎?」令H啞口無言。接著H說到,既然世間事不盡如人意,那就不得不承認有一種除自己之外的力量在牽引,而且那種力量遠比個人強大。「唯我獨尊」的一郎承認H的說法,覺得自己輸了,不過那比他不善、不美、不真,這又令他憤怒。一郎強調,他追求一種絕對的境界,一旦進入這種境界,天地萬物以及一切的對象完全不存在,唯有自己才存在,那時的自己,無法歸納在有或無,像似很偉大又像似很渺小,無以名之,那就是「絕對」。除了自己之外,不必為物或為他人而痛苦,也就是非超越生死不可,否則無論如何都得不到安心。比較務實的H則告訴一郎,想太多反而沒用,既然不信神,只要專注看著大自然,內心平靜下來,便不會感到任何痛苦了,何必去研究什麼「絕對」呢?

由於一郎思想太敏銳,且聰明伶俐反而成為悟道的絆腳石,使自己陷入泥淖,他告訴H,眼前只有三條路,即死、發瘋,或是走入宗教。可是,一郎不想走進宗教,且仍依戀紅塵,不想死,看來只剩發瘋一途。他為此變得更加怪異,以及感到非常恐懼。一郎認為,唯有像家中么妹阿貞那樣,欲望最少、最善良,才是天生幸福的人。H看得出來,一郎希望幸福,卻只是一直在研究幸福,而幸福仍在彼岸。H勸一郎,既然山不來,為了幸福,無妨自己走過去。然而一郎內心矛盾,始終跨不出去。

一起旅行十餘天後,H終於寫了長信告訴二郎,他會儘量為一郎趕走籠罩頭頂的烏雲,否則也許會發生悲劇。寫信時,一郎正在酣睡,H突然覺得一郎就這樣一覺不醒,可能會很幸福;同時不禁覺得,假如就這樣永遠不醒,可能也是很悲哀吧!

只是個性使然,一郎如何輕易能改?他走不出自己的世界,又與周遭的人格格不入,陷於「溝通 ∕ 隔閡」、「真誠 ∕ 虛偽」、「相信 ∕ 猜忌」的對立困境,眾人又怎能讓一郎接納而回歸「務實」,追求到幸福呢?由此看來,一郎就如同行於世間之人,卻有著無家可歸之感,怎不可悲?怎不令人喟然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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