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希達談論「替補」(supplément),主要是為了挑戰傳統的「語音優位原則」(phonocentrism)。在語音優位的思維中,語音被認為是最直接、最真實的表達媒介,因為它似乎與說話者的思想和意圖無縫連結。相比之下,書寫意味著表述者不在場,解讀容易帶來誤會,因而在西方思想史上,總是被視為次要、衍生的、甚至是對語音的背叛或污染。德希達的「替補」概念表明,語音並不如傳統觀點所認為的那樣自足或完整。語音本身有缺失,而書寫作為替補,不僅彌補了語音的缺失,還揭示語音自身的不穩定性。此外,在他的「延異」(différance)理論中,無論是書寫還是語音,終處於延宕和差異的運作之中,雙雙無法完全自足。在此,如果現實是在場、幻想就是缺席。然而,幻想填充現實。現實回應幻想。有時候,幻想又幾乎等同於現實。
由於時間與能力等種種限制,在此關於「幻想」的使用語境,我僅從幾個比較粗糙的面向來觀察,資料來源主要是網路,因此存在偏誤的可能。在目前廣為使用的兩大論壇dcard 與ptt上,以「幻想」為關鍵字搜尋,如果排除手遊、網遊與其他虛擬創作之討論,通常都具負面意涵,包括自稱真實經歷,但實際上用以煽動情緒[1]的「幻想文」、「幻想仔」。在政治版上,「幻想」更常是用來罵人[2]。在我的個人經驗中,日常對話出現「他又在幻想了」,也是指責人不切實際。大體而言,「幻想」不是一個很正面的詞彙。
幻想道:可是幻想必須被滿足,幻想有其道理。
如同前文討論,在〈迷幻桌巾〉中,幻想也有不切實際、不著邊際的面向。這是弱勢,也是強勢。但誰能否認感官刺激與享受的必要性?「幻想有其道理」──逃避現實,有些時候反而枯敗的事物變得相對容易忍受。兒童幻想生病的母親喝了魚湯後康復、海軍子弟幻想父親在船上飲食豐盛、社福機構在經濟困難的情況下努力相信會出現轉機、移工告訴自己「這並不是一個絕對糟糕的世界」。又或者每一個被資本主義異化成工具的勞工,看著塔羅牌、紫微斗數、星座、人類圖、MBTI……勉強相信自己是特別的。當然,這種幻想並不完全值得鼓勵。幻想作為緩衝機制,讓人能夠在極端的困境中維持希望,但反過來說,也可能導致對現實的無視或延誤,從此沉浸於不可能實現的夢境中而喪失行動力──兩者往往是一線之隔。
幻想沒有道理。
然而,白日夢應該是自由的,它本不需要為自己的合理性抗辯。可以想像在太平洋中央吃熱騰騰的蚵仔煎,也可以想像一個沒有人受苦受難的明亮世界。然而,「幻想」在此顯然比白日夢更接近現實的陰影。它承擔了更多的希望,但也因此承載了更多的憂慮。也就是說,彼時它已經不是純粹的幻想。但在幻想與非為幻想的事物之間,難以找到明確的界線。
儘管並非依循我們所熟知的因果邏輯,幻想仍是基於情感、習慣、需求,以及更複雜的心理機制所形成的內在敘事,是一種意識活動,而意識活動的起源與感官經驗、記憶的運作息息相關。哲學腦袋有個壞習慣,就是總是在未經驗證的情況下,粗暴地用概念的方式構建過於普遍的原則,比如說:感官啟動幻想,思想賦予幻想框架,而在此,幻想作為內在與外在、單一個體與群體的一種對接橋梁。在我自己的經驗,這的確是一種可能性,但不能涵括所有可能性。如果要給出一個通則,我們只能說,感官經驗、幻想與思想的關係是交融的,甚至互為表裡。這或許能夠解釋,幻想到了後來,如果與現實割裂,很容易造成痛苦。人不可能一直做白日夢。實務上,人很難一直幻想下去,必定會撞牆。
馬克思也許是最好的例子。無論如何論斷成敗,他發展理論並非空想,有著廣闊到驚人的理論基礎,研究範圍從農業發展、政治學、經濟學、人類學、哲學到商業和金融報刊、國會的議事紀錄和行政機關的視察報告(如此巨量的閱讀才產生新的、革命性的理論與幻想之生成,讓人不禁感慨,人類如果可以活得更長、讀得更多、寫得更完整就好了。)在此使用「理論與幻想之生成」這一說法,是因為如果事關「尚未發生的未來」,不加入一點點幻想作為靈感,或者作為某種截斷因果鏈(休謨稱之為「慣性」)的破壞力,思想幾乎不可能發生。借用拒絕常識與情理影響思考的德勒茲的話:「與其用一連串的相互關聯的命題,不如孤立內心獨白的流動,或是最平凡對話中那些奇異的分岔。……邏輯只有在沉默時才最有趣。[3]」
正是幻想在一定程度上的反常理、難以落實、甚至是不打算被落實,幻想對於現實有了出其不意的破壞性──文化大革命真的只是一場純粹的災難嗎?如果藉艦史學家對法國大革命的莫衷一是與千迴百轉,我認為,文革仍是一個在快速旋轉中的箭號。儘管這是一個看起來很不人道且不講情理的態度。
然而在性質上,幻想也許更靠近文學。〈迷幻桌巾〉進行到最後,作為讀者的我一度忘記神奇桌巾與俄國共產革命的關聯。因為,幻想與其說是哲學家,實在是,更像是一個全身過敏的小說家。其所引用的掌故,從童話到文學經典到食譜,不管是內容本身,或者雜食與不專注(這是優點)的特性,無一不讓人聯想到文學創作。
幻想或是冒名為「幻想」的「幻想的朋友」求助於外界。幻想翻閱報紙,渴望得到刺激,夠強烈的刺激。
幻想努力重建與美食版的關係。
幻想讀食譜。
幻想尋找餐廳的廣告。
幻想向《紅樓夢》、《金瓶梅》,所有經典文學中的飯菜場面求援,向武俠小說、偵探小說、童話、電影、漫畫中所有耕煮吃喝的細節打躬作揖。
──但一切已遠去。檢索不靈。啟動不行。……
簡直像極了失去靈感的小說家。相較之下,哲學家多半以為自己聰明得坐在沙發上就很能掌握現實,反而沒有那樣深刻的脫節焦慮。
另外,以下這段文字,除了可以理解為幻想的失控,又何嘗不是幻想的轉向。假設,由於某些因素,小說家與他所處的世界割裂了,不論是精神疾患或是國家對於創作的嚴加審查,創作總是有可能脫離了現實。然而這種脫離,在性質上又是極其現實的:
幻想報導幻想:只是一個佔面積又毫無用處的東西。
幻想詛咒幻想:許多嘔吐的聲音。
幻想出現兩千元的便當。
幻想出現虎姑婆與小孩的手指頭。
幻想出現檳榔西施。紅茶辣妹。
幻想出現德國。德國出現裸體的女人躺在桌上,從頭到腳身上放滿了菜,一動也不動。她一動也不動。她不能動。動的是在沒有衣服的女體上的食物、動的是刀叉、動的是手、動的是男人的手、動的是一桌的男人。動個不停、一動、兩動、三四五六動。她不動。
幻想出現人肉叉燒包。
有什麼東西彈跳了兩下。
——但是具有意味的食物不再出現了。
至此,不能忽視「幻想」在遊戲與藝術創作語境當中的使用。2004年至今,在google搜尋引擎上,跟「幻想」有關的前幾名搜尋紀錄,全部都跟網遊、手遊相關[4]。也就是說,「幻想」在特定語境中可以具有正面意涵,且這種使用具有一定程度的廣泛性,包括多年前受歡迎的「最終幻想系列」(Final Fantasy)。「幻想」的另一種意思,也即人類超越當下現實、構建出新的可能性與美學體驗之潛力。反過來說,新的美學與感官刺激,必然影響我們對「現實」的想像。不管其後果是否讓人滿意,我們不可能停止對現實的想像,因此不可能不需要刺激。
我房間裡的陰涼……讓我的想像能夠完整地觀察夏天,而如果我在散步,我的感官只能以片段的形式享受它。
──《追憶逝水年華‧在斯萬家那邊》
幻想之所以迷人,正因為同時具備所有既定「道德指標」的雙重面向。關懷或者剝削。敏感或者耽溺。堅定或者一意孤行。在這個小論中,我無意探究作者張亦絢對幻想的真實態度──也許對德希達而言,這個問題是所有問題中最不重要的。在前文的討論中,已經盡可能地觸及〈迷幻桌巾〉一文中,幻想的特性與幻想的矛盾。更重要的是,我想要指出,幻想的矛盾就存在幻想的特性之中。一如語音與書寫的關係。沒有真實就沒有幻想,沒有幻想,真實不只失焦,甚至是無法存續。由於我們總是通過某種角度來觀看現實,當中多多少少有幻想的成分。幻想補足,幻想也迷惑──以女性處境為例,早先有《我彌留之際》,當代有《夏吉班恩》這些小說,為讀者刻畫出失能(說「失德」也不為過)的母親。而我一向驚訝於,人們往往很難原諒現實生活中的冷血母親,對於小說當中出現這些「惡女」的符碼,卻可以產生高度共鳴。勞工與弱勢處境亦然,寫作者談論田調,不少人會承認,許多受訪者其實非常難相處,非常不可愛。而那些我們難以去愛的對象,到了幻想之中,由於人類的「下流性[5]」就有了不同的色彩。許多時候那可能與口語習慣說的「大愛」意義相近。
這種影響、渲染,難道不可能轉向、擴大,乃至產生質變嗎?烏托邦的幻想真的無處著陸以致於沒有意義嗎?一個不談烏托邦的世界,大概是一個停止轉動的世界。我們總彷彿能輕易看見文學與思想的無用:沒有阻止革命失控、沒有阻止二戰、沒有阻止屠殺,擋不住任何一台坦克。甚至無法解決最基本的住宅問題。然而,這種歸因本身未免過於粗暴,或者,由於書寫的人對於自身懷抱錯誤的期待以及過高的自我意識,對於沒能受到群眾愛戴而有所失落。問題是,文學作品,在其誕生地當下如果過份地被肯定,與大多數成人片所帶來的效果也許相去不遠。一種純粹安慰、自慰性的事物。
事實是,我們很難說出因為文學,哪些事情沒有發生,甚至,哪些事情得以發生。然而文學與幻想在我之中,而我會謹慎地接受這樣一個信念:文學與思想之於現實的確有其效力(effect),且是動搖根本的效力。這當然是盲目,而也並不完全盲目;擁抱文學而不中毒成昏聵狀態,只能清醒地接受「幻想」所勢必形成的盲目狀態。接受了自己的有限性的狀態。所有嘗試自我回答的結果總是,「你答得不是不行,但這個作答欄,尚有許多空間。」
[1] 也有其他類型,像是發文者本身明顯就精神狀況不穩定。
[2] 例如「40%整天幻想藍白又說了啥」- 看板HatePolitics
[3] 英文譯本 ”instead of a string of linked propositions, it would be better to isolate the flow of interior monologue, or the strange forkings of the most ordinary coversation…….Then logic is silent, and it is only interesting when it is silent.”----見What is philosophy (Qu'est-ce que la philosophie?),第二部分,第六節(電子書)
[4] 資料見:https://trends.google.com.tw/trends/explore?date=all&geo=TW&q=%E5%B9%BB%E6%83%B3&hl=zh-TW
[5] 如此一來,上流與下流也是互通有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