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是湧現的現象──道德基於本能、情感,受理性的形塑,是演化的產物,而演化由歷時而變的環境所塑造。時空變了,生物所重視的東西也變了。文化上的演化往往走在前頭,跟生物上的演化矛盾。
3.6 價值和倫理出自人性
人類演化出複雜的決策方式,還有克制本能的能力。價值、道德都源自人性:個人屬性方面,包括情感(同感、內疚、羞耻等)、高等認知能力(自制、理性);群體動力(group dynamics)方面,包括合作、競爭、社會和文化的模式。
3.6.1 同感
同感(empathy)即感同身受,或知道別人沒有明言的感受。同感往往是不自覺的、不由自主的,除非故意抑制,否則就像打哈欠一樣傳染。這是演化出來的本能,幫助生物經模仿來學習。同感是比同情(sympathy)更基本的情感。同情包含了自覺的對別人的關心,代表我們對別人的態度,常常(但不一定)因同感而強化。我們也享受與人同感,例如跟人一起唱歌、跳舞、演奏音樂,宗教尤其善於利用這一點。
按:儘管實際機制不太清楚,但一起唱歌顯然對一群人的凝聚有強大力量。參Pearce(2019/6/21)。許多離教的人懷念從前在教會唱詩歌的日子。
根據靈長類動物的研究,有令人信服的證據顯示:同感是本能。靈長類動物似乎有無關利己的道德。牠們會分食物給老弱,而且並不望報。猿類會安慰憂傷的同伴。海豚、大象也會這樣。而這些利他行為(altruism)的動機,似乎在於強烈而感同身受地難過──我感受到你的苦楚。實驗證明,人類看見別人痛苦時大腦所活化的神經迴路跟自己痛苦時是一樣的。為了解除自己的痛苦而幫助別人,這樣的動機甚至比犧牲別人而自利更強。動物行為學家德瓦爾(Frans B. M. de Waal)認為這種「自衛式利他」(self-protective altruism)就是同感的基礎。
而同感會演化出來,很可能在於促進哺乳類母嬰的親密關係。有人認為母嬰關係(還有過程中分泌的催產素)是人類道德感的基礎。
據心理學家布魯姆(Paul Bloom)的研究,還沒有社會化的嬰兒已經有複雜的道德本能:他們會同感,分辨公平、正義、行為的好壞,卻也會排他(xenophobia)。
毫無節制的同感會大增感情上的負擔,被人利用,遇險,因而演化有平衡的機制。我們會分辨合作的我群(誰算自己人?)還是競爭的他群,對我群同感,對他群壓抑同感。即使在我群裡,一天到晚看着人家的苦難,也會叫人自衛地麻木,像許多醫護人員一樣。
人類的社會更文明,更少暴力,同感是重要而非惟一的原因。有些學者也認為,不該以同感為道德抉擇的主要動機。因為同感很容易窄化我們的觀點,遮蔽我們的理性,引導我們的種族主義,以暴力復仇等等。
3.6.2 內疚與良心
另一個心理上、情感上塑造道德、制止暴力的因素是內疚和伴隨而來的良心。內疚不單在事後起作用,我們會因事前預料到日後內疚而自制。許多群居的動物都要社會化。人類的父母教導孩子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孩子預料到不守規矩的惡果,很快就學會了。這大概就是內疚的演化基礎。而父母等的訓戒漸漸內化,就成了所謂良心;所以內疚不一定出自情感。例如:《赫克歷險記》裡,赫克因為幫助奴隸朋友吉姆逃走,覺得偷走了人家的「財產」,要下地獄。馬克吐温因而說:「健康的心腸比受壞教育的良心可靠。」
3.6.3 羞耻
羞耻跟內疚有關,但是多一點社會屬性,牽涉名譽。靈長類動物的名譽跟社會地位有關。人類聊天的作用似乎就像靈長類理毛,大家可以交換消息,誰做了好事壞事都會傳開來。名譽是間接互利的基礎。道理不是「我幫你抓背,你幫我抓背」,而是「我幫你抓背,有人幫我抓背」。如果吸血蝙蝠甲曾把吸到的血跟乙分享,下次甲挨餓,丙會跟它分享。人類因為有語言、文字,名譽傳得更快、更廣,間接互利更是發揮到極致,社群也因而擴大。
3.6.4 厭惡
演化上,厭惡幫助我們分辨東西是否可吃、有沒有毒,為了避免污染而丟棄不潔物。這種情感後來移用到道德上的對錯,所以大腦的神經造影發現,我們在道德抉擇時,會活化情感的迴路,包括厭惡。然而,厭惡是道德的雙刃劍。尤其我們聽進了一堆說教,把某些人(如同性戀)看成不潔、跟自己不同時,就很容易因厭惡而歧視,甚至暴力相向。
換言之,認為別人是「非我族類」,就會抑制同感。例如:納粹把猶太人「非人化」(dehumanization)。如果再受了某些烏托邦式意識形態的影響,厭惡就激化成暴力。所以有人說,黑猩猩戰爭的受害者被其他黑猩猩「非黑猩猩化」。
3.6.5 憤怒、嫌惡不公
許多動物都懂得什麼叫公平,狗也會因「同工不同酬」而不滿。人的感受更強烈,以致要經社會化來調節。
憤怒可以激發暴力,也可以是道德的情感。我們因別人越軌的行為而憤怒,激發我們懲戒他,才可以維繫社會的秩序。
3.6.6 自制
自制(self-control)對複雜動物很重要,不止道德方面。獅子一見獵物就撲上去,容易撲空,潛行伺機,就需要自制了。動物在我群內自制、合作,而對他群則競爭。
自制也稱為意志力,主要受天生的脾性與後天的學習、條件影響,作用跟專注、動機、謹慎有關。有個有名的「棉花糖實驗」,給小孩子一顆棉花糖,如果忍住不吃,等一下有兩顆。實驗裡那些自制的孩子長大後,許多方面都勝過不自制的那些。大腦造影也發現兩組小孩有別,自制那些前額葉皮質比較活躍。
雖然自制可以用來做壞事,但是平克(Steven Pinker)認為,大體來說,人類文明的進步大半跟人越來越重視自制有關。
3.6.7 理性和情感
由上述可見,道德是有情感的基礎的。那麼,情感跟理性又是什麼關係呢?海特(Jonathan Haidt)認為理性是為情感服務的,好比「直覺的狗搖着理性的尾巴」。理性好比騎象的人,想控制情感大象
1。我們常常憑情感的直覺就決定道德的看法,然後才運用理性來「自圓其說」。於是有人疑惑,由機器來決定道德難題是否更好?
平克、布盧姆不同意海特的看法。他們認為理性是道德的強大力量,能駕馭情感,也比情感能應變。儘管高等的智能不等於高尚的道德,但是大體來說,顯然有助於理性的道德行為。其次,先天的道德本能也深受教育、社會化的影響,就像語言一樣,大同中又有種種文化差異。
3.6.8 合作還是競爭?
一群人在一起,到底要合作還是競爭,其實就是自利抑或互利的問題。這要憑理性來斟酌。盧亦思於是介紹了博弈論(game theory),這套理論的前提是:我們能夠推測別人的心思、抉擇。
按:以囚犯困境(Prisoner's Dilemma)為例,兩人分別偵訊,如果彼此合作,互相掩護,兩人免罰;如果一方吐實,出賣對方,則可以自保。注意:困境只有一次還是重覆多次,抉擇的心理和結果都會不同。
學者以數學模擬三種策略:
1. 一律不合作,總是出賣對方。
2. 一律合作,即使對方出賣自己。
3. 以牙還牙:第一回先合作,下回就看對方先前的作為而定。
電腦運算的結果,大都是「以牙還牙」勝出。
按:盧亦思跟許多人一樣,認為「以牙還牙」代表了「待人如己」這條互利的金律。其實不一定。這裡有兩種詮釋:一、我希望得到別人合作,所以我跟別人合作。二、我不希望別人出賣我,所以我不出賣別人。換言之,一種是「己所欲,施於人」,一種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無論如何,實驗證明,證嚴法師的「普天三無」是行不通的。
基因的確「自私」,但是人類求生從來不可能靠單打獨鬥,所以我們同時演化出「利己」(selfish)、「利群」(groupish)兩個特性。海特認為,利群就是道德上利他(altruism)的源頭。
3.6.9 我群擴大與社會契約等
互利和理性的自利是群體合作、社會契約(social contract)的基礎,顯然塑造了人類對理想行為的標準,也就是道德。而我群的範圍又隨着語言產生而擴大,甚至到了近現代,我們從小說、電視、網路等認識世界各地不同的人,產生同感,我群進一步擴大。
社會契約是個人為了理性的自利而放棄部分權利,而近現代以來,社會契約漸漸從極權、專制走向民主(網路起了關鍵的作用),不同文化的民主體制往往有許多共通的地方。
理性好比電扶梯,先幫助我們生存、繁殖,再幫助我們在我群內互利,再幫助我們擴大我群。平克舉出大量證據,證明人類同感同情的圈子越擴越大,暴力越來越少,社會越來越文明。其間雖然跌跌撞撞,但是進三步退兩步,大勢是無容置疑的。
3.6.10 小結:科學、理性找得到道德?
道德不是客觀外在、找得出絕對標準的東西,而是湧現的現象──道德基於本能、情感,受理性的形塑,是演化的產物,而演化由歷時而變的環境所塑造。時空變了,生物所重視的東西也變了。以人類來說,文化上的演化往往走在前頭,以致文化上的目標、價值跟生物上演化出來的不合。例如:現代飲食裡的糖太多,限糖就變成好事。又如安樂死(euthanasia),幾十年前可能是不道德的,現在倒了過來,不支持安樂死反而不道德。
人類當然有自私、暴力的一面,但是大體上,合作合群是有優勢的,這在受世俗、民主教育的現代社會尤其明顯。
宗教並不是道德的源頭,而只是與人類文化共同演化出來的,既結合了人性裡的道德感,也結合了對他者的敵意、厭惡不潔的強迫觀念等。
按:宗教同時強化了人類合作和競爭的天性,但是以基督教、伊斯蘭教來說,教義的排他性難以妥協,可以合作的我群就無法擴大。到頭來,基督徒口口聲聲的「神的愛」,是穆斯林、摩門教徒、印度教徒等領受不到的。反過來也一樣。
引用文獻
Haidt, Jonathan. 2006. The Happiness Hypothesis: Finding Modern Truth in Ancient Wisdom. Basic Books.
Pearce, Eiluned. 2019/6/21. Why the community that sings together stays together. aeon. https://aeon.co/ideas/why-the-community-that-sings-together-stays-together.
1海特在《快樂假設》裡也講到這些(Haidt(2006)),著名設計師施德明(Stefan Sagmeister)讀後很感興趣,挑了書中講改變大腦的三種方式來做實驗:冥想、認知治療、藥物,拍成記錄片。大愛台曾在「地球證詞」分兩集播出,名為「快樂何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