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不論有沒有意識,都有演化而來的求生機制和本能──關心自己的生存。而高等的社會動物的演化更進一步──關心彼此。探討目的、道德的自然基礎,等於探討非物質的現象(價值)怎樣由物質自然地湧現。宇宙既不關心萬物,我們有什麼現實的根據來期望人類互相關心呢?
3.1 性格還是生理?
因為演化的機制,一大群人會有不同的遺傳特性,包括注意力的長短、多樂觀等等;因為有不同類型的人才可以應付不同時空的挑戰。
盧亦思強調精神疾病沒有黑白分明的界限,正常、異常其實是連續帶的兩端,中間是一片灰。一樣的認知模式放大了、走樣了,如果足以影響正常生活,就診斷為精神疾病;如果還如常生活,頂多被親友看成有小怪癖的常人,如此而已。
注意力缺失跟許多精神疾病一樣是個連續帶,算不算病態,不但視乎影響生活的程度,也視乎處身在什麼樣的社會環境。輕微的注意力缺失很普遍,大概占人口的5-10%。現代社會偏好長專注的人,短專注的就成了「病人」或「懶人」。
注意力和動機相依:越專注,越利於強烈的動機;動機越強,越能專注。注意力和動機因獎賞而強化,而獎賞的感覺來自大腦神經傳導物質多巴胺(dopamine)。多巴胺的分泌,等於在生理上標記,告訴我們:這件事很重要、有益處,應該專心做、繼續做。換言之,多巴胺引導了我們的注意力,加強我們的動機。
(取自https://www.drugabuse.gov/publications/drugs-brains-behavior-science-addiction/drugs-brain)
Michael生活懶散,沒有什麼事想做,做也不起勁,只愛打電動。盧亦思認為他有注意力缺失症(attention deficit disorder (ADD)),開給他安非他命(amphetamine)。服用後大有改善,甚至覺得做功課跟打電動一樣有趣。另一個病人常常跟朋友在外閒混,成績平平,服藥後一反常態,不想浪費光陰,全科甲等。不過,用藥不見得人人有效,效力也因人而異,還要提防副作用。
無論如何,原來被人當作性格不好、沒有人生目的的問題,可以因大腦的化學作用而改變。其次,持久的專注是動機、目標導向(goal-directedness)的關鍵,也就是所謂「目的驅使」(purpose-driven)的關鍵。我們有沒有志願取決於大腦生化的物質條件。
動機有神經生理上的基礎,關鍵是注意力和注意力所賴的「能量」多巴胺;我們心目中抽象的「目的」其實是複雜適應系統湧現的特性,「目的」是經過沒有導向的天擇而演化出來的物質的「東西」(神經迴路裡的化學傳導物質)。
總之,從許多精神病患可見人類的行為、個性受制於大腦的化學物質。
3.2 目標導向是大腦內建的
生物的目標導向或目的驅使都要靠動機,而動機基於強大、固有的求生、繁殖本能。所有生物,不論有沒有意識,都可以說是目標導向的,就是把基因傳下去。簡單的生物,如細菌循葡萄糖梯度上游,一樣是目的驅使。複雜的生物有更多驅使的動機,更複雜的目的,包括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利他,卻一樣是從基本的本能發展而來。而人類因為有高等的認知能力和文化,就發展出各種各樣的目的,例如社會重視對群體有貢獻的個人,這種成就感就是個人很強的動機。高層次的動機、目的,間接地、不自覺地滿足基本的生物本能。
盧亦思強調:一、這種解釋並沒有貶低人的種種志向;正如雄孔雀的華麗尾巴是為了吸引異性,為了繁殖,這個生物本能的事實、演化的機制,不但不叫開屏失色,反而該叫我們格外讚嘆。二、大腦演化出複雜多樣的動機,經獎賞的神經迴路來鞭策我們。換言之,目標導向不但是我們「內建」的本能,不假外求,而且可以很有創意,這是好事。
按:盧亦思要特地解釋,很有道理。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的《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出版了幾十年,主要的說法早已為大部分科學家所贊成;只是多虧了「自私」這個骯髒的字眼,惹來不必要的爭議。不少人以為科學家不講道德、甚至藐視道德,就算不是宣揚自私,起碼是自私合理化。這個莫須有的罪名叫許多人因為不喜歡而找理由不相信科學的真相。道金斯自己也後悔,覺得當初不如叫《不朽的基因》。其實,正如Singer(1993: ch. 5, 7)所說,演化上的解釋並沒有叫我們幫助兄弟姊妹的愛心少一分真誠,也沒有叫我們幫助朋友的友誼變成功利。
雖然目標導向是本能,程度卻因人而異;生理、心理、社會的因素都會影響動機的強弱。精神病學的因素,例如抑鬱、思覺失調、頭部受傷、失智、注意力缺乏等。藥物也有影響,有些毒品會「綁架」大腦的動機迴路,叫人不能自拔。外在的社會因素,如人的互動、賞罰,也有影響,但是最後仍然要經內在的大腦的生理條件來起作用。
多巴胺的迴路太活躍,就會把不相干的事標記為重要,例如:許多精神錯亂(psychosis)的病人會把隨機、偶然的事看作是故意的,而且都是針對自己的。相反,思覺失調(Schizophrenia)病人的多巴胺分泌太弱,就失去動機,變得冷漠、不專注。
適當的壓力可以加強動機,壓力太大卻叫人因焦慮而做不好;適當的門檻在哪裡是因人而異的。而如果情況需要,使用又恰當,藥物可以改變門檻。
3.3 活的胃口
求生是本能,偶爾卻有人想死;這個決定到底理性不理性,有時候不好判斷。
抑鬱(depression)有生理、心理、社會等多種因素,而最後經由大腦的活動來起作用。盧亦思有個念大學的病人,好學深思,覺得人生虛無,而萌生短見。盧亦思認為他抑鬱的原因是哲學上的存在危機(existential crisis),就跟他討論哲學,給他心理治療。無效,只好開抗憂鬱劑給他試試看。結果大有改善,病人仍然會思考哲學問題,卻只是次要的興趣,而無關生死。當然,抗憂鬱劑不是萬靈藥,也不是人人有效。
盧亦思的祖母九十幾歲,身體衰退,後來急轉直下。因為討厭上醫院,就說要留在家裡,她說已經享受過人生,不怕死,現在既然累了,病了,就可以甘心走了。盧亦思和家人都覺得祖母很理性,打算尊重她的決定。誰知家庭醫生來看了,力促送醫院檢查。結果發現老人家脫水,經過治療,人又硬朗起來,之前要死云云也記不清楚。出院後搬到一家喜歡的安養中心,多活了五年。
我們對活的慾望就好像對吃的慾望一樣,正常人都有吃的胃口,活的胃口。抑鬱症等會壞了我們活的胃口。相反,我們只要精神健康,理性地樂觀,本能的目標導向、活的胃口,就足以讓我們為自己的人生創造意義,而這種能力既不出自宇宙的預設目的,也不在乎宇宙要有預設的目的。
引用文獻
Singer, Peter. 1993. How are we to live?: Ethics in an age of self-interes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