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維 SUWEI(平面設計、繪本及藝術書創作者)
「當我做一本書時,我會以『書是藝術品』的心態看待所有製作過程。這個時代,書籍往往是從產品的角度,而不是作品的角度來製作的,但我希望讓讀者從拿到書的那一刻起,就能親身感受到一本書的重量、厚度、印刷方式、紙質。」[1]
初次認識韓國獨立出版社
Somebooks的讀者,應該都會對其鮮明的設計風格留下印象:封面封底由兩塊灰色厚紙板(有時會搭配主題印上顏色)夾著內頁,直接用一層薄薄的書背膠帶固定[2],沒有額外的書衣做保護;封面上看不見書名及華麗的圖像,通常只壓上一個小小的剪影作為故事象徵。
這樣精緻又粗獷、脆弱又堅固的神奇狀態,完全跳脫一般常見書籍的裝幀方式,他們描述此為「Somebooks's binding method」。在看似系統化的外貌下,翻開書頁,卻充斥著各式各樣的故事主題及畫風:從概念性藝術書到相對抽象的圖像故事,有具體劇情的繪本及圖像小說,甚至還有攝影書、卡片書。無論是哪一本作品,我們都可以很肯定地說:它不會被歸類進台灣市場中的「童書」類別。
如此自成一格的繪本出版社,究竟是從何發展而來的呢?
Somebooks的創辦人조선경(Cho Sunkyung)本身是繪本創作者,也是一名教育者。在2009年成立出版社前,於2003年創辦了SI繪本學校(Some Institute of Picture book),該校分為大學部及碩士班,課程內容不只繪本知識的培養,更有跨領域的課程架構,例如在繪畫技法、文學寫作、經典案例分析等基礎規劃中,另外擴展至商品設計及平面設計、哲學理論、社會審美觀、藝術電影賞析等面向的訓練。
其中最令人眼睛一亮的,則是在圖畫書(picture book)之外,提出另一項重要的研究類別:「圖像書(image book)」。例如將繪本創作視為藝術創作行為並實際製作的「繪本思維方法」課程、實驗各種裝幀方式如何結合敘事的「圖像書工作坊」、研究義大利前衛出版社 Corraini Edizioni 的藝術繪本案例(如最知名的Bruno Munari系列作品)、兒童繪本與設計師繪本的比較分析、藝術家書籍(artists’ book)系列講座⋯⋯等打破「兒童繪本」框架的書籍藝術課程,提供跳脫一般商業出版限制的繪本創作方法及思考方式。
由此我們能瞧出一些端倪,他們要選擇如此實驗性的裝訂方式、挑戰常規之外的書籍並非毫無根據,比起標新立異或樹立風格,這更是為了拓寬繪本的可能性。
조선경曾於專訪中分享自己創辦學校的理由:「商業出版有著很制式的結構。如果進入了那個模式,作家們就不是在創造自己的世界,而是忙著製作迎合廠商要求的某種產品⋯⋯無論是文學上、電影上、文化上、藝術上,什麼樣的嘗試,都該與商業性無關,讓實驗的題材更豐富。一直要有研究者,因為研究會使這個領域的田地變得肥沃,並使其他題材一起共同生長。」[3]
但他同時也承認,以上理念有個很重要的前提才可能實現——這些作品必須實際出版,並且進入市場機制中接觸更多讀者、激發更多討論,才可能慢慢累積出沃土的地基。
因此SI不僅只是一間學校,同時還創立了研究中心、畫廊、書店、圖書館等設施機構,以此建構出一套可以從課堂作品到展覽、甚至實際出版的運作體系,而
Somebooks出版社正是為了完善這個系統而誕生的重要角色。
綜觀
Somebooks出版的三十幾本書中,便有六本是創辦人조선경自己的作品。前兩本是以劇情故事為主的《The Blue Bird》、《Lalala》(同時也是故事相連的姐妹作)
[1] ;後四本則更接近他強調的「概念性圖像書(conceptual image book)」,不僅展現了完全不同的創意,也都是書籍形式與主題概念緊密扣連的佳作,其中又以《
Kiss》及《This is not a stone》令人驚豔。
《
Kiss》對第一次翻閱的讀者來說可能會有點困惑,要在東翻西找之後才會發現原來是由兩本書對稱黏貼而成。《
Kiss》平時可以對折收納,但當要閱讀時,首先需要將兩本書左右攤開,再開始一左一右的翻閱(當然順序可以完全隨心所欲);全書沒有文字及劇情,每頁僅有一個不同的黑色剪影,猩猩、老鼠、鱷魚、蛇、孔雀魚⋯等,甚至還有一塊岩石!
這樣特殊的裝幀方式,正是這本書最重要的精髓所在:當我們左右攤開兩本書時,左與右的圖像會自然將嘴巴碰觸在一起,也就是說,每一個翻頁動作,直接化為了親吻的動作。
看著猩猩親吻老鼠、蜂鳥親吻鱷魚、豬親吻石頭等各種生物與無生物的親吻組合,雖然動作皆一致,但隨著圖像組合變換,感受自然也會不斷改變。在讀者各自的投射及聯想中,這本書結合了視覺與行為,用最純粹而直接的方式,讓「親吻」產生了無限種意義。
而《
This is not a stone》則以相反的作法延續了「無限種意義詮釋」的概念,圖像只有一個石頭(而且還是一顆貨真價實的石頭!),安放於由120張挖了橢圓形中空洞的紙張層層堆疊而成的凹槽之內。
看著這顆石頭讀者都會不禁疑惑,為什麼書名取為「這不是一顆石頭」呢?
翻開書後可以發現,每一張內頁都寫上了文字:「This is not a stone. This is a gold, a silver, a lump of clay, a piece of steel, a block of sugar……」。隨著翻頁文字不斷變換,就像是一次又一次地反覆為石頭重新定義,而當「This is not a stone.」重新出現時,談論的主題便會切換;第一部分以「物質」為主軸,第二部分則成了「蔬果植物」,接著是「星球」⋯⋯各種主題不斷交替,直到最後一部分的「偉人」。在細數愛因斯坦、尼采、莫札特等歷史名人之後,最後一頁寫上了「and this will be I.」。
翻頁的過程中,一邊複誦文字,一邊看著石頭隨著內頁減少而逐漸探出頭來,心中的感觸也隨著敘述的不停變換而不斷翻飛出來。好似經歷了一顆星球的歷史,或是宇宙的寬廣神奇,有時卻又不禁思考起人生的意義。這本書將紙張體積的特性放大至極致,使得書本成為一種「容器」的同時,更結合哲學思考,將實體空間拓展至抽象空間,如同收納各種存在意義的小小宇宙。
當繪本數量與倖存受難者的人數一樣多,出版也成為作品概念的實踐
最後想再特別介紹學生出版品中,신혜원(Shin Heawon)的作品《들꽃의 노래》(《野花之歌》)。五顏六色的布製封面上印滿了綻放的白色蓮花,內頁卻近乎空白。仔細一看才會發現,原來是將白墨印製於白紙上,每一頁的正反面都印了一張老年婦女的臉孔,以及不同的野花。
這是一本關於日軍慰安婦受難者的作品,書中的花草皆為瀕臨絕種的品種。白墨印製於薄薄的韓國傳統手工紙上,讓翻閱過程產生出一種如霧似幻又搖搖欲墜的效果。作者希望透過圖像及印刷所呈現的情感,講述自己祖母及其他受難者如同瀕危野花般逐漸凋零的感受。
這本書於2014年出版時僅發行了55本,以紀念當時倖存的55名受難者,隨著其中兩位的離世,隔年二刷的數量也降為53本。這樣的出版形式,讓作品概念不只侷限於圖像及印刷,更讓出版本身成為一種概念的實踐:限量書所呈現的珍貴,不再僅是藝術品珍稀所產生的漂亮價值,而是直觀地提醒世人在限量之外,這些倖存的生命正在減少,另一種「沈重的珍貴性」。
從圖像的隱喻中、印刷的形式中,甚至從出版的策略中,這部作品展現了「一本書可以如何被閱讀」的各種可能性,而這似乎也完整體現了法文單字「livre(書)」的意義:
法文「livre」這個字,並不單單指稱具有印刷形式的書籍,而是一種文本的載體,必須根據其後的限定詞如「手搖捲筒的」、「翻頁簿本的」、「手抄的」、「印刷的」、「電子的」來確定它的物質屬性。
因爲此書讓讀者了解到,文本意義的產生與其閱讀效果的作用,皆與它的物質世界緊緊扣連在一起:從寫作者的文本安排到以書籍的樣貌呈現;從排版、印刷工人對文本的處理到圖書經銷業者的出版策略;從創作的智識環境到檢查制度。 這些物質條件與人文環境使「文本」成爲一本「書」,也影響它如何被閱讀。 [4]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1]〈BCC October: How To Make A Picture Book〉,RYSE Hotel每月舉辦之文化講座,2019
[2] 正式工法名稱為PUR膠裝,但與台灣常見的形式還是有所差異,是由Somebooks自行改良而成的裝訂型態。
[3] 〈可以與任何人分享的文化-繪本〉,童里繪本溫室/插畫培養皿,2022
[4]《印刷書的誕生》,貓頭鷹,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