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日子極其難得:絕對專注的愉快,混合漫不經心的悲傷。前提是耐心等候:剝開積累岸邊的無聊之作,伸直手指,扣住那個以筆尖鏡頭為箭、以你心為靶的東西。引力。創造新的引力。海潮的循環與湧流。直到下次 ──「獨處的激烈幸福」。
十七號,安溥舊歌新單曲〈外婆橋〉上線。製作人是黃小楨,本來無上喜悅甚深,轉念一想:小楨你自己的新歌呢。這些人總是要你熬著,靜候佳音。拉上耳機循環播放,一邊趕車,想起三年前我外婆死的時候,也是聽著安溥的〈
我想你要走了〉寫完追思文。告別式那天我聽見自己的字被公開朗讀,有種奇妙的抽離感受。這麼說有點冷漠,但群聚悼念確實不特別提升難過的層次。細細品味那背景音樂式的傷感,暗自規劃自己的葬禮歌單,也就夠了。
午後看了部電影《然後我們跳了舞》,一百多分鐘眩而不暈的熱情,後遺笑意,快樂像嚴重出血那樣止不住。世上怎會存在如此刺痛與眷戀。純粹性 ── 在血路交織的成長中途,一個乾淨無垠的地方,只為你我保留。絕對性 ── 身體會記住親密的局面,一生為慾望和認同而游移,而舞。
男主角梅拉布談起戀愛好傻好可愛。他是喬治亞傳統舞蹈學院生,學走路時就在學舞,然而講究剛毅、堅忍、戰鬥民族風格等陽性氣質的舞蹈從來就不適合他,只能努力聽取教訓「成為一根釘子」,結果勉強是根繡花針。伊拉克里現身之後,他才總算找到一個臨摹的位置,得以刺出想要的圖樣。採取一種最為柔軟也最為強烈的姿態,與他跳舞,為他跳舞。
既然是簡單的愛情故事,就沒有永遠在一起這回事。倒不是因為不愛了:在愛裡我們相信自己能夠克服一切,其實終究只有愛本身被克制了而已。萬難存在於差距,那是平等對視的前一刻喘與後一刻偏頭。有時他們鬼混一夜直到虛脫,天明仍捨不得睡。要是睡了就是漫長的閉眼,彷彿分離。有時梅拉布一個人滿懷思緒走在街上,拆線的微痛遮覆我的觀影意識,忽然多麼希望跳舞是安靜的,像流汗,像鏡牆反光,或倫敦進口的香菸冒出色調逼近的煙。他在窘迫的生存空間裡不停擊出聲響,盡全力使圍堵著他的現實鬆動 ── 家境,國境,身體制約,與他原本關於未來的想像 ── 逃脫困境。我因此感到非常疼痛,想起黃碧雲在《血卡門》寫:「我是個不會幻滅的人。因為從開始我便沒有。我不需要幻覺。你看跳舞多麼真實。」梅拉布大概是個反證,他面對情感問題坦率得幾乎狼狽,但並非對於愛與性的渴盼使他滅頂。失戀一刻,他發覺的是,過去所有的舞,是逞強之作,是辛苦搭建的幻境,他必須換一種以抵達真實。換一種沒有前途的舞,換一種只為紀念此時此刻的舞:不害怕揭露脆弱與傷痕的,不避談淺薄喜悅的,不理會規矩與信條的,不掩藏深切愛意的。摔傷那天,他捧著斷線的電話,說:「沒關係,現在不會痛了。」就在這一秒,語言淪落為無用,眼淚流過幾個房間,從此塵埃濕滑,停止旋轉的時候,萬象將不再為他停滯。
這種電影能撼動我。絕美唯有絕情才撐得起來:「原來原來也是這樣愛過的 ── 像燃燒最強也最快的火焰」
*。這是為何他的躍起與落地,皆擲觸有聲,拋射光芒。因那象徵激情的高潮,與最嚴重的跌。歷歷在步。我讀到最後,好想倒轉再看一眼當初他毫無防備的戀慕神情,那種會讓朋友疑惑「你幹嘛笑得那麼皓呆」、讓阿嬤擔心「乖孫最近瘋瘋癲癲」的表情。然而電影如此現實美麗,它不會暫停,它所餘留的卻可能持續深陷。我再一次驗證看電影的意義:預演那可能實現的千萬種人生,在深信一切壓縮的時空必須繼續膨脹時以致盡知時,忍住突如其來的終止 ── 全黑與全亮。
接近尾聲,梅拉布送還耳環,穿脫舞衣,帶上門。他大概和我一樣不會忘記這簡短而有力的一小段:兩分鐘,兩小時,兩週或許兩個月。他愛過。漫長的睜眼與閉氣。止不住的快樂像嚴重出血。
後話:
據聞《然後我們跳了舞》剛上映就被喬治亞當地政府禁播,原因是挑戰傳統文化:同性戀情,少年性探索,與最終幕對於民俗舞蹈、國家精神的「詆毀」。去年十一月首映之日即有大量反同右翼份子包圍戲院、破壞觀影秩序、批評電影十足丟臉。喬治亞九成人民是觀念保守的東正教徒,少數異常激進,許多工作人員和舞者擔心遭受恐嚇或被失業,會要求匿名參與拍攝。然而電影誠懇直率地聚焦於年輕舞者的個體史,從壓抑自我到生動綻放的成長經驗,並予以高加索當代社會現況高度關懷,在眾多國際影展影獎上獲得充分肯定。
導演 Levan Akin 對於作品無法持續在故鄉上映感到遺憾,但也更加確認了拍攝這部電影的抵抗價值。聽到這種消息我總是特別難過,同時深感幸運,生活在一個沒有電檢和思想審查的國度。《然後我們跳了舞》呈現出自由而舞的熱烈,獨到且細膩的漂亮一擊,讓人目不轉睛的力量,絕對無法輕易遺忘。
散場是下午四點半,搭上車廂透亮的沿海輕軌,漫無邊際地微笑。路面電車彷彿日本小鎮電影和歐洲電影專屬的物件,沒什麼真實感。天氣晴朗,冰滴金光,二十度半乾不溼的港口大風,讓狗的皮毛與河水掀起同頻振波。行道樹一直響著,感覺是無話可說的聳肩、挑眉、眨眼。
傍晚以二刷《燃燒女子的畫像》作為美好一日收場。那胸口與裙襬的火光讓我想起《新橋戀人》的噴火馬戲:畏光的我隨著雙目即將失明的米雪兒止不住地流淚。太亮了,太燦爛了,就算背著我看海,那影子能一模一樣地燙傷我。夜裡氣溫直落,忘了把大衣穿出門,好在心頭煮著一鍋沸滾的字。於是又回到愛情電影最讓人著迷的結局:餘燼。平息劇烈,提供光線和暖意,足以燒盡一生。黑暗的曠野上我們都有自己的小火海。
回到家已經十點,吃過晚餐,寫幾個小時的部落格,久久沒說話。
標題取自:夏宇〈我們苦難的馬戲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