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用19世紀英國的狀況,談了義務教育對於翻轉封建階級與經濟發展的好處,在文末也提到「國民教育制度」如何成為現代社會的「就業分配機」。本文將以「就業機器」這個概念出發,從多個角度討論工業化以來的教育及社會體系,除了對於經濟發展的正面意義,同時它帶來了什麼龐大的後果?
工業革命對世界的徹底改造
19世紀末隨著西方眾多國家「國民教育」的立法,幾乎同一時間
第二次工業革命隨之到來。如果說發生在18世紀中後夜的工業革命創造了我們生活的現代世界雛形,
那二次工業革命可說是這個世界發展成熟的關鍵期。從電力的發明與大規模應用,到後來生產線的出現,使得產業走向高度的規模化。
這場革命的主旋律創造了兩個現代社會極為重要的運作規則:分別是「規模化的精細分工」與「標準化的操作流程」。
這兩個規則最先改變的是「工廠」,之後進一步改造(或說升級)了整個經濟體,如今我們看見的工廠作業流程、學校上課模式、各行各業專業且精細的分工,全都源自於此。到更後來這樣的遊戲規則逐漸滲透到世界各地社會的方方面面,它的影響力無遠弗屆,已經遠遠不只是產業或經濟方面而已,最終徹底改造了我們的文明,成為現代世界深層的存在根基,也創造了一種現代人共有的信仰(或精確點說意識形態)。
現代文明的神聖信仰
這個信仰細究下來相當複雜,但如果只挑跟本文有關的重要部分簡述,可以理解成一種事事只講求「量化績效」的出發點,這個出發點背後反映的是一個以「逐利」為第一優先的意識形態,而逐的是什麼利?自然是像金錢這種能被計算量化、獲得實際收穫的利益。以逐利為優先的想法本身沒太大問題,但當它變成衡量一切事物價值的唯一標準時,就導致了許多負面的後果。
因為要求事事都必須以能被量化的效益為價值標準,造成許多無法被量化或計算的事物容易被認為是不重要的。其中一個明顯的例子是:相較於科技、資訊產業或醫學,這些功能可以在短時間內顯現的領域,人文或藝術往往被認為是有錢人或特立獨行的人才會接觸的東西,被排除在社會主流跟一般大眾的生活之外。
這或許聽起來沒那麼嚴重,但當這樣的思維發展到極致時,所影響的不只是社會政策的分配,更是我們每個人對自己生活的選擇權。當一切事物與行為的價值都只能以「可計算量化的利益」為依歸時,我們的生涯選擇、學習、工作等各個方面,也都必須全然服膺於這個標準。
大家想想學校成堆的試卷,或職場冷酷的競爭環境,這些讓人相當痛苦的生活情境,背後是否都反映著將追求最大績效與利益視為絕對權威,排除掉其他人們的情感、精神需求後的結果?由此可見這種現代信仰的強大威力。
在「就業分配機」下的工具人
回到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西方社會的脈絡,當時雖然許多國家都推行了義務教育,但原先專屬貴族的學校依然存在,而較富裕的中產階級也希望讓子女受菁英教育而非平民教育,因此願意付出高昂的成本尋求私人辦學的高級學校。
因為這些因素,那時候的公立學校實質上主要是為工人子女設計的教育機構,而當時社會對工人的期待直白點說:就是當個好管理且有高生產力的工具人。也因此,那時國中小所謂的「基礎教育」,在某種程度上就如同學童進入工廠前的職訓班。與此同時正好跟上第二波工業革命的潮流:把一切社會活動標準化。學校的學習環境自然也變得更加制式、乏味且受到高度的集中管制。
雖然本系列主要是參考英國的脈絡,但就如同我們於「政治篇」談到:普魯士義務教育之所以能廣泛被其他國家使用,是因為它滿足了在「
西發利亞條約」後形成的現代國家,
建構國族認同的必要需求。
同樣的道理,19世紀後期英國與其他歐洲國家推行的國民教育,加上第二波工業革命創造的標準化學校課程,也解決了工業化以來人們缺乏新的知識技能應對新環境的問題,且對逐漸成形的社經階級,產生一股維持階層分工的穩定力量。白話說就是製造階級複製,讓工人的孩子學會工人需會的技能,並當個好管理的生產工具人。
還記得上篇用「就業分配機」這個概念來形容現代教育體制嗎?實際上這部機器與封建社會最大的不同就在於:今天同樣進入這場遊戲裡的人,如果對規則適應良好(升學考試表現的好),就有機會在層層的競爭下脫穎而出,邁向所謂的成功人生(這適用於許多剛進入工業發展高峰的國家,例如台灣六零年到八零年代的經濟起飛,但是 如今也已經不成立了)。
這就是很多人說窮人要透過教育翻轉階級的邏輯,但是這樣擺脫階級複製的勵志故事,除非有相當好的外在條件,例如剛好碰到經濟起飛,否則大多時候在遊戲規則下註定是少數中的少數,而且在達成目標之前,所有參與遊戲的人都已經付出極高的代價,很多人甚至因此失去了自我。更不用說如今即使在升學體制中脫穎而出,考上頂大,也沒有所謂成功人生的保障(事實上它可能本來就未曾存在)。
如同希臘悲劇的宿命_人的異化
就如許多反省工業化與資本主義影響的思想家所主張,工業革命所創造的現代社會體制,在物質文明方面確實帶來不可否認的巨大成就,同時以我們生活在已開發民主國家的角度看,現代文明更帶給我們空前的自由。然而除此之外,它強大的副作用也絕不可忽視,除了大家最常聽到的貧富差距、環境污染等議題,還有許多較少被提起,但同樣重要的問題。
本文的最後將以一個一般討論時事鮮少被提到的倫理問題,哲學與社會學上所稱的:異化(Entfremdung)為論述核心。
試想在那個沒有任何勞權觀念與法律保障的年代,如果你是工人,一天十幾個小時只能待在同一個封閉的場域,寥無盡頭重複同樣的動作、無意義,更沒有給你任何思考,甚至稍微停頓放空的空間,在這十幾小時裡,你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每一個短暫時刻的活動都已經被事先安排好了,猶如木偶,只能一步步照著排好的劇本演出(而且還是這世界上最無聊、最無意義的劇本)。
在這樣無止境重複勞動的情況下,我們的人生究竟還剩下什麼?或著說我們究竟還有沒有辦法分別主導自己每個動作背後的⋯⋯究竟是人,還是一部機器?馬克思把這樣的處境稱之為「異化」,並且在他的理論中將異化經驗與無產階級受壓迫的處境聯繫在一起。早期異化的確是用來形容被壓榨工人的處境,然而如今它已經成為許多現代人共同面對的心理問題。
異化亦即個人與自我、周遭環境、所在群體、甚至是自己的每個動作都
高度疏離,感覺自己好像不再是自己的,自我的存在變的毫無價值感,也因而對存在逐漸無感。在20世紀的歐陸哲學中,這樣絕望的情境同樣也出現在卡繆的作品「
薛西弗斯的神話」裡,日後更成為「存在主義」探討的核心問題之一:
人性尊嚴遭受摧殘的荒謬狀態背後重要的背景基礎。
是人 還是工具?
社會的規模化與標準化帶來了巨大利益,但反面的代價是:人跟機器的界線逐漸模糊,我們的「存在價值」與其他物件的「功能價值」越來越接近,同樣都是「工具性」的存在。這個現象是全面性的,不只是工人、學生或上班族任何一個單一身份,而是所有人。
異化及物化,因為個人不同的社經、文化背景,輕重程度也許有所不同,但不變的共同點是:深層的自我價值被架空,因而只能用脫離自身的外在標籤來評斷自己及他人的價值。例如社經地位、工作績效等等。大家可以想想在自己的生命中是否也曾發生過類似的情況?
教育場域的學習異化
回到我們的出發點「學習與教育」來看,在這樣的遊戲規則下,我們如何能看出一個學生的學習和成長?自然是只能依循被事先規範好的單一標準,來評判他/她在這個標準下表現出的績效,也就是所謂的「課業成績」。
當學生必須絞盡腦汁以最快速的方法記憶、應對陳堆的考試,我們學習的出發點已經不再是追求學習意義或自我成長,只剩下經過精密計算後對分數的無盡追逐。這樣缺乏多元性與自我實踐空間的單一標準,是現今許多教育問題的重要來源,也是導致無數學生迷茫與疏離的一大關鍵原因。
如果深究這種「學習異化」的源頭,會發現它遠遠不只是教育問題,而是整個現代社會的深層困境。它反映了現代人與「自我」和「世界」的疏離感,而究竟該如何回應這樣的文化難題,是20世紀以來許多人文思想家與社會倡議者積極努力尋求解方的課題。
下文筆者將從左派思想的興起與發展切入,談論激進左派(共產主義)的理想為何反而創造了另一場恐怖的人倫悲劇,與此同時在舊資本社會的殘酷與新共產社會的恐怖之間,20世紀許多人文主義思想家是如何開創出一條嶄新的路徑,以人文關懷的精神出發,回應現代文化的社會與教育難題。
本文作者:曹立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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