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分霸吧
曾經,跟霸哈拉:「霸,當霸吧、當老頭,你給自已打幾分?」霸考慮三秒鐘:「打九十幾分,那就不好意思了;打八十幾分,肯定沒問題。」下一題:「霸,那你給你老太婆跟你這幾個渾球打幾分?」霸完全沒考慮、膝反射,堆滿一臉的笑:「雖然不滿意,但是,還可以接受啊。哈哈哈...!」邊說邊笑、還笑岔了氣,咳了幾咳。「厚,這麼客氣!甚麼不好意思?霸,你女兒給你打一百分!叫你第一名啦。」
霸跟他爸爸,這輩子只見過一次面,就一次。霸沒提過這事,是老家長輩說的。那時,霸還好小,太小了,媽媽正在洗衣服,一盆子衣服,泡著、洗著、刷著,膩在媽媽身邊的老么,玩玩鬧鬧、爬爬跳跳,有個人進門,走過來,一腳踢翻了洗衣盆、連水、連衣服、連媽媽。老么嚇得哇啦哇啦大哭!哥哥說:「那是爸爸」。就那麼一次,霸見到自己爸爸,一輩子一次,來不及叫聲「爸爸」。後來,他成了四個孩子的霸吧,他的孩子們,天天叫他「霸」。
霸曾經跟他孩子的媽說:「我寧可當你小孩」,媽當笑話、消遣霸:「跟自己小孩吃醋啊」!後來,媽每次提這事,都難免心酸。霸跟在自己媽媽身邊的時間,太短了,短到說不出個所以然,沒有媽媽在身邊,自己一個人也就長大了。霸看到媽那樣照顧小孩、帶小孩,真心替自己的孩子高興,也打心底羨慕。霸跟自己太太說不出口:「你是個好媽媽」,而是用一種升級版的迂迴、加強版的表揚,誇獎他孩子的媽:「我寧可當你小孩」。
話雖如此,霸和媽匹配、為人父母,天造地設、完全速配。阿嬤提過好多次,她幾次看到霸給小孩換尿布,那個細心、那個輕巧!每次提這事,阿嬤都不可置信、嘖嘖稱奇。當然,阿嬤沒有脫口而出:「我寧可當他小孩」,可是,我想不出比這個更“阿嬤”的方式,稱讚每逢年節都會塞紅包給她、獨一無二的外省女婿。
我們從小怕到大
我們都怕霸,一直都怕。其實霸從來沒打過任何一個小孩,我們就是怕他。住在撫遠街眷村的時候,霸在金門,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霸一回來,我們就慘了,因為爸要驗收背書。拿起我們的國文課本,問現在教到第幾課,然後就開始抽背。霸坐在椅子上,我們三個在旁邊排隊,正在背課文的結結巴巴,等著背課文的心慌慌。不管灑進院子的陽光多明亮,穿透紗門吹來的風多舒爽,我們心情沉重、渙散,無睹、無感。
十大建設風生水起、平民百姓士氣高昂,爸跟著長官到大煉鋼廠,我們家也搬到高雄。爸在高雄火車站邊,現在長明街旁邊的博愛巷,租了個公寓。從眷村的平房,搬到公寓樓房,小孩子可興奮,我們對樓梯,有高度的興趣,用不完的精力,動不動就比賽爬樓梯。傍晚五點多,霸下班時間,我們三個跑到長明街口的派出所,等霸的交通車,看到霸下車,一起百米衝刺搶霸的手!我們有三個人,霸卻只有兩隻手,所以,每天的戰況都很激烈,三個小學生斤斤計較、吵吵鬧鬧,派出所的人民保母、霸的司機同事,每天笑看,定時定點上演的定目劇。霸一進門,媽準時開飯,熱騰騰的晚餐上桌,飯後,霸又匆匆出門。沒時間驗收我們背書,霸祭出新招—我們得每天寫日記。睡前放在飯桌上,晚上爸進門,我們都睡了,霸像批公文一樣,看我們的日記,下批示。當時剛念小學的弟弟,實在寫不出名堂,有天沉沉睡去。霸回來,把他從床上挖起來:「今日事,今日畢,日記寫完,才能睡覺」。還記得弟弟一邊哭、一邊擤鼻涕,在飯桌邊,寫日記。
霸終於買了自己的房子!我們搬到現在科工館旁邊、平等路的公寓,一直住到現在,是我們住最久的家。蓓和霸,都在這間屋子,跟這個世界說再見。搬來那年,我們分別在國、高中,升學主義當道的年代,每天晚上,吃過晚飯,各自回房間,讀自己的書。唯一的小確幸就是,有人生日的時候,媽會準備奶油蛋糕和黑松汽水,讀書休息時間,開慶生趴。有時候,我們三個會分別到霸媽房間,或躺或坐、跟媽聊天。可是,只要一聽到霸開門的聲音,像按了快速倒帶鍵,通通飛回自己房間,滾到床上,裝睡。然後,我們會聽到霸躡手躡腳開我們房間門,輕手輕腳走到床邊,有時候,似乎還感覺得到霸呼吸的氣,幾秒鐘、或幾分鐘,又聽到霸輕手輕腳走到門邊,躡手躡腳開門、帶上門。
你以後不可以像他一樣
上大學後,開始這一生,周而復始的離家、回家。大一同寢室一位學姊,很殷勤跟我講耶穌,我有點不解、有點找碴:「信耶穌有甚麼好處?」她不知從何說起,左思右想:「信耶穌就好像,你多一個爸爸疼妳」。當下直覺:多一個爸爸疼,確實不錯。這個問答,成了我信仰歷程的起點。
改變原定計畫,提早從美國回台灣,為了念神學院。始終開不了口,硬撐到報名最後一天的前一天,才跟爸媽說,因為再不說就來不及了。我心裡七上八下,硬著頭皮開口,霸媽一聽,霸氣得話都說不出來!媽媽邊哭邊說:「早知道是這樣,你就不用回來了!」霸的憤怒和媽的眼淚,是他們表達失望的方式,尤其是極大的失望。我嚇壞了,馬上跪下,低著頭、腦袋一片空白。
不知道過了多久,客廳裡還是我一個人,跪著,天色漸漸暗了,我跟耶穌攤牌:「沒有霸媽的同意,我走不下去!對不起」。天暗了,霸回到客廳,開燈,點亮屋子,媽跟過來,坐在霸旁邊:
「妳唸完以後,是不是要當牧師?」
「不一定叫牧師,差不多就是那種工作。」
「我以前去教會,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後來不去了!那個牧師,嫌貧愛富,看到我們這些窮學生,是一張臉;看到那些有錢有勢的,又是另一張臉。你以後當牧師,不可以像他一樣!」...「我們先去吃飯,然後帶你去買個像樣的衣服。你要當牧師,不要再穿得啦哩邋遢的。」
那天,霸媽帶我上館子,然後去百貨公司,買了霸“這才像話”的上衣、裙子。第二天,我一早出門、上台北,直接到學校遞件、報名。
畢業典禮那天,霸來神學院,轉轉、看看,跟幾位老師、同學,點個頭、打個招呼;我到柬埔寨前,在教會舉行的差派儀式,霸媽全程觀禮。
小葳啊,霸吧來看你啦
2000年十月,我在柬埔寨,高度懷疑感染結核,因為是法定傳染病,立刻後送台灣。教會派人到柬埔寨接我回台灣,大陣仗到機場接機,當家長老直擔心:「把你搞成這樣,你霸會不會K我們?」到我妹家,霸果然在等門。霸看到我,面無表情。一票人安安靜靜進門、戰戰兢兢,好半晌、當家長老怯生生:「徐伯伯,嗯,我們...。」霸輕輕揮揮手:「回來就好。到家就好。」
接著就是張羅住院,必須拿到診斷證明,才好安排下一步。住院期間,家人輪流來探病:
媽第一時間到我床邊,半睡半醒,只聽到媽哽咽、飲泣的聲音:「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怎麼變得那麼黑...」
弟弟一家過來,大人不吭聲、小屁孩老實說:「大姑姑,你怎麼這麼瘦!好難看噢。」
「小葳啊,霸吧來看你啦。」聽到霸的聲音,我知道我真到家了!暫時冰封的錯愕、無暇他顧的情緒,在那一刻,傾巢而出、氾濫潰堤。我的反射動作,竟然是拉開床單、蓋住頭,在被單底下痛哭流涕、不可收拾。霸當然看到、霸當然知道,霸安安靜靜坐在床邊,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停止抽蓄,聽到霸的聲音:「你要想開,既然碰到了,這沒甚麼啦。你要快樂啊!乖。」好像被催眠,我睡著了。不曉得過了多久,悠悠醒來、猛地拉開被單,夜深人靜。桌上放著我愛吃的、柬埔寨吃不到的:豆漿、饅頭。霸不知道坐了多久。
慢性病處方診到手,開始漫長的療程。教會著手安排我住台北,方便回診照護;霸老大不高興,堅持我回高雄:「奇怪了!到台灣,當然要回家!」
在家,霸是御醫,天天望聞問切,下藥方、開菜單,把一隻氣息奄奄、病歪歪的弱雞,調理養成一隻抬頭挺胸、仰天長嘯的鬥雞。霸很得意:「開玩笑,沒有我,她哪有今天」!完成十八個月的療程,接著述職,直到2003年二月、過完年,我回柬埔寨,開始新的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