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導演李駿碩的電影《濁水漂流》,講述的是一群露宿街頭的遊民,遭到政府無預警的強制清場後,在社工組織的幫助下控告政府,並展開了為時一年多的訴訟過程。從中亦揭開了這些露宿者的生活處境與難見希望的人生。其實此作與2020年香港導演黃慶勳的《
麥路人》,有許多相似之處。同樣都在處理香港無家可歸的遊民,但很明顯地,《濁水漂流》將露宿者生命裡的困苦與絕望,更加深沉地傳遞出來。
深水埗是窮人住的
以輝哥(吳鎮宇 飾)為首的一群露宿者們,他們長期聚居在香港的深水埗地區,卻因為清場的緣故而被強制驅離原本所在的地方。深水埗要開始建設高樓大廈了,到時候這些中產階級和菁英分子入住以後,哪裡忍受得了家裡附近有遊民徘徊?電影點出了香港這座城市在仕紳化以後,所衍生而出的種種問題。當然,仕紳化絕對是都市發展的必經之路。可是,卻很少有人會告訴原本居住在此地的人民,應該何去何從。
片中的深水埗就是整個香港的縮影,在深水埗要開發的同時,這群原本就存在的露宿者們反而成為了過街老鼠,被政府四處驅趕。輝哥一再強調:「深水埗是窮人住的!」除了想藉此宣示空間主權以外,話裡更迫切的意涵,還有對香港政府加速城市開發的同時卻未好好安排「窮人」去處的控訴與怒吼。電影裡,輝哥與後來加入他的年輕人木仔(柯煒林 飾),曾跑去附近一棟正在施工的高樓樓頂撒尿,大概可以算是對政府和社會不公的一種抗議吧。
報悲情事以博取同情
當社工人員何姑娘(蔡思韵 飾)找來記者想要報導露宿者被迫清場的事件時,記者在意的卻不是政府政策的失當或是露宿者抗爭的經過,而是露宿者們為何會流浪街頭,為何會接觸毒品。輝哥說,記者只想報導悲情的故事,來博取社會大眾的同情。而當露宿者問題被報導揭露以後,也的確受到了不少人的關注。
有念建築相關的學生跑來舉辦工作坊,內容是要做房子的模型,希望透過工作坊讓露宿者們能「建造理想中的家園」;還有舉辦迎新活動的學長姐,帶著學弟妹來體驗露宿街頭,希望能培養學弟妹的「歸屬感」。要一群無以為家的人建造理想家園?要在一群沒有歸屬的人身上尋找歸屬感?這簡直諷刺極了。電影據此揭示了另外一項嚴肅的命題:即是媒體的使命。以如此荒謬的情節,控訴著身為監督國家、政府的「第四權」,早已淪為譁眾取寵的利益工具。
永遠失敗的露宿者
與輝哥一樣的露宿者們其實都有毒癮的問題,而且他們之間還有著一項傳統:只要有人剛從牢裡出獄,其他人就會提供免費的第一餐(毒品)供出獄者使用。輝仔說,這是為了再次將他們拉下水,不想讓他們重新做人。說來可悲,一無所依的露宿者們在長久的相處裡早已形成如親友家人般的關係,但這樣的關係卻是極度扭曲又容易潰散的。唯有毒品,彷彿是彼此關係的黏著劑一般,讓他們不會輕易離開對方,如同戒毒一樣困難。
電影一開場也引用了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話,為露宿者的生存問題下了註解,足見導演應是深受巴特勒啟蒙的。熟知巴特勒的人都知道,她將視角更多地聚焦在分析性別和身體的操演意義上。而露宿者們通過影像的再現,就是一次身體操演的展示。然這個展示最終卻指向了不斷失敗、萬劫不復的黑暗深淵。誠如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沉重提出的「永劫回歸」(尼采語)思考一樣;這群流落在深水埗街頭的露宿者們,終究擺脫不了命運的複沓與輪迴。
看《濁水漂流》時,內心是相當複雜的。我們就像是片中的社工人員何姑娘,不能全然理解與感同身受露宿者的艱難;能做的也只有從旁觀察和給予幫助。特別有印象的是,最後當輝哥隔著木板縫隙與何姑娘對話時,正是象徵著社會貧富與階級等一切差異的仍然存在,且難以改變。電影末尾,似乎能明白為何輝哥不是憂愁而是憤怒。因為,一個連「做錯事就要道歉」都做不到的政府,人民究竟還能對它抱有什麼奢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