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益在今年七月於澳洲台灣影展的一場對談提到:「我有時候會跟比我更年輕的學生講:『就說,你的人生裡面一定會有一本書是你可以寫得不錯的。這本書就可能是你人生成長、確實經驗的,改變你人生的經歷。』接下來作家就要跨出自己的舒適圈外,你不能一直用自己的記憶,挖掘自己的痛苦來寫作,這樣寫,是熬不過三本書的。⋯⋯那我自己也是這個樣子,我在《天橋上的魔術師》大概把我的人生經驗做一個總結了。其實在《天橋上的魔術師》之後的每一部著作,都是在我人生經驗之外的。雖然它看起來很像我人生經驗的一部分,其實都不是。那這時候就是我寫作風格建立的一刻。⋯⋯我發現作家也是這樣,我個人的經驗裡面。所以我在某一個年紀,我已經不追求我可以寫很多樣的文體,我可以表現『很多樣』的這種節奏風格,我可以囊跨各個年齡層的讀者,我已經不再去想這件事情。就是,說這條路是我在僅有的藝術創作歷程裡面,最後的十年或最後的二十年,我想要把這個風格達到某一個風景的面前。大概就是2010年到2015年這中間,我決定了,或者說就是我知道了,我的身體、我的靈魂,就是這種我寫作的節奏是什麼樣的表現。你知道說,不要去太多聲音了。因為這就是你要做的事情。也許有人的風格是另外那樣,那就是那位作家要去做的事情。我們沒有要做同樣的事情。」
按照他的意思,《苦雨之地》的出版,適逢吳明益風格確立時期。吳明益之所以能成為這世代頗具聲望的台灣文學作家,完全可以代表性的《複眼人》與《單車失竊記》將台灣文學「逆輸出」國際,讓來自「台灣的」文學有被看見的可能為證。吳明益認為,若為追溯台灣文學的發展源頭,必須從原住民文學開始說起,呼應目前最主流的學術論述。《苦雨之地》中的原民元素並非故事主要特色,也不讓人覺得他藉由原住民角色作為閱讀文本的吸引工具。在吳明益鮮明的自然書寫觀中,他本身強大的說故事能力及是讓人沉醉理由,實在不需要經由富含神話性,與自然密切共存等原住民標籤性文化增添故事魅力。
藏身於故事中的死亡氣息
就目前對吳明益的研究中,「魔幻書寫」、「夢境」、「自然書寫」,或從散文、小說等文體都是分析吳明益最常見方式。有過長期關注生態,與擔任解說員的經歷,作品悉數在建立於自然的大框架底下,讓接觸吳明益作品,為之著迷的我不禁數度問過自己:在一個陌生的領域中,我又是為了什麼著迷於他的文字世界?〈雲在兩千米〉的主角關在追尋雲豹的過程,就像墮入千里雲中,與現實切斷聯繫。打從失去妻的那刻起,關就遁入另一個他從未想過涉入的陌生領域中,也就是賣掉北部房子置產島嶼南端。在《複眼人》裡,阿莉思原打算將身外之物全贈與周圍人們後就了結生命。最後她頑強地受風暴與湧起的海浪隔離與陸地連結,遁入文明與自然的交界,直至進入山裡,認識阿特烈。關的經歷讓我想起阿莉思,是因為他們在世上的牽掛已不復存,於人生路程中,關換了跑道,試圖走過妻所認識的世界,阿莉思也因為陌生人來訪,放慢原先預計迎接的終點。吳明益的故事在擱置「自然元素」的前提下,他的風格有種哀愁,卻隱約散發使人感到堅強的勇敢,就像滯留於迷霧中,終會因為天晴而顯身的救命旗子,明確地宣示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意志。
對自然神聖性的懾服
能虛構出如此真實瓦憂瓦憂島的作家,他存在氣質必然與假想島嶼相同,讓自己充滿神秘感,落入被人猜臆的過程——一如他不愛將身影留在他人記憶卡的傳言。《苦雨之地》甫出版時,依然陶醉《複眼人》其中的我又怎能不對新作品抱持期待?「雲端裂縫」又是充滿詩意,且飽含想像與無限故事空間的設定,吳明益要怎麼讓他擅長的自然與科幻產生交集,想必是讀者們都很關注的部分。事實是,初次讀完《苦雨之地》時,我不禁質疑吳明益的意志是否已經全然排除了讀者介入可能,想傳達一種更為神聖,超出與自然沒那麼熟悉的讀者所能理解的層級,因此誕生人與雲豹交合的情節。即便描述是隱晦,是短短幾句的帶過,一但畫面在腦中產生形狀,我藉由遺忘拔除,曾生根的痕跡依然存在,成為疙瘩。那種拆解「以人為本認識世界多樣貌」的訊息可從〈人如何學會語言〉察覺:
一開始深眼睛模仿自然手語的規例來創造鳥名手語,如此一來「紫嘯鶇」便成了「紫色/聲音尖銳/溪邊」,而「卷尾」則成了「黑色/分叉尾/吵/啄人頭」。不過深眼睛總覺得這樣的手語鳥鳴似乎欠缺了什麼?他在捷運上、走路時、吃飯間都不自主地用雙手思考。他希望有一套手勢,既能表現出鳥的型態,也能表現鳥的聲音。不過手勢難以壯聲,許多鳥的叫聲也不只一種,該如何化繁為簡呢?能夠化繁為簡。應該化繁為簡嗎?p.65
吳明益告訴讀者,我們是這世間窺伺「所有」變動的一群罷了,無法宰制自然演變,更無從自以為我們的文明就能包絡世間一切。各式生物建構的生存法則有著對人類而言無盡的未知,言下之意又再一次回到置身山林深海中的我們,有多麼渺小脆弱。
未讀後記前,「The land of little rain」是我二讀《苦雨之地》首先留意的部分。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所謂「苦雨」是那區地域下的盡是苦澀,使生物不易生長的雨水。如今的「苦」代表英文字詞中的little,被我重新理解為不被雨水滋潤,生於此,得突破重重考驗,才能在這座島上留下活著的證明。「『苦』可以因為雨少,也可以因為雨多。」吳明益倒以雙向思考模式詮釋,拓展文本本身具有的包容性。除了書名本身,《苦雨之地》中諸多描述帶著抽象與虛空,看似沒有邊際的想像,吳明益筆下仍有一條無法被挑戰的鐵則:人之於自然面前,沒有不懾服且敬畏的道理,遑論挑戰:
⋯⋯敏敏抬頭看見了環繞著月暈的巨大月亮。幾道數倍於月亮直徑的同心圓豐腴色帶將它圈圈圍住,紅、藍、黃光暈就如同巨大的環狀彩虹瀑布,眨動流光,瞬息萬變,敏敏以為來到天國之門。p.94〈冰盾之森〉
⋯⋯他第一次領略了森林和花圃的區別,在花圃裡無論植物多高他覺得自己都像是一個俯瞰者、施予者,花圃甚至會發出渴求你的聲音,但在夜裡霧氣瀰漫的森林,連不知道從何處傳來的流水聲聽起來都那麼讓人感到神秘且難以掌握,讓關感覺自己在這裡是多餘之物。一旦把人工光源關掉,光憑肉眼你無法看清周遭的景物,無法確定自己的腳步,樹影山霧溪水斷崖與鬼怪妖魔同義,圍聚在你身旁,是你闖進它們,那不是人的力量能造出的聲音,不是人的力量能造出的黑暗,不是人的力量能掌控的生死。p.139〈雲在兩千米〉
有一瞬間他們此刻看到的海是一塊浮動的白鐵,沒有巨大的藍鰭鮪、沒有正在逼近的風暴、沒有雲也沒有浪。在科技如此無微不至照顧人類的時代,為什麼還沒有辦法讓這樣的一艘船安然穿過古老地球演化至今的熱帶氣旋呢?p.207〈恆久受孕的雌性〉
嘗試往虛構變形的自然寫作
散落文本中段落皆感受到,不管是海是山,未經開發的自然領域都是人們無法冒然涉入的未知空間。這讓人們必須把持謙卑,更為不能控制的生死命運學習適應。然而這對擁有外顯情感表達能力的我們來說,是辛苦的。有趣的是,文本設計了科幻小說才會出現的「雲端裂縫」病毒。這項機制啟動的關鍵正是源自擁有者的逝世。病毒會隨意發配存放逝世者生前一切的鑰匙給某人,多半獲得的都是跟逝世者有密切關聯之對象。然而我不禁質疑:吳明益明明掌握很有潛力的創意籌碼,在這盤賭局上就結果論來看,顯然搞砸了。
在自己的論文開展出的專書《以書寫解放自然》中,吳明益明確指出在環境價值觀深受人是秉持怎樣的思維去與環境互動所產生的反思與反省。由此可知,吳明益的寫作責任至始至終聚焦與他與自然的對話可以挖掘到怎樣的深度,更如他在文本後記重申,予以表明:「所謂自然書寫,強調的是非虛構的自然經驗,環境倫理的思辨,以及作者自身情感與環境的互動。p.246」如果吳明益想要如後記期待的,於《家離水邊那麼近》爾後做出區隔,增加可看性,小說的比重加重前提下犧牲掉部分的真實不失為近一步拓展作品可能性策略。可是如果這是吳明益期望的,「雲端裂縫」這項設定在一般讀者的理解中,反倒會壓倒性地排除他書寫核心的自然部分,受近未來目眩神迷的魅力召喚,全然地將期待放在實則在故事中僅剩插花餘地的雲端記憶和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