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確定,每個人的心裡是否都有座斷背山,但我很篤定,多數台灣人的記憶裡,都曾經有那麼一位美國女孩。美國女孩多半不是那麼純的美國人,也不一定擁有那本藍色護照。有時候你遇到美國女孩的時候她已上了年紀,成了你口中那位「住美國的姑姑」(或阿姨或其他),妳按照父母旨意暑假時去拜訪她,練習英語口說,或是在加州的海灘上來場早熟的戀情。有時美國女孩是你的青梅竹馬,突然有一天她踏上飛機前往美國讀書,有些在那兒找到工作,甚至結婚,妳從此記得妳們的時差(並對日光節約時間感到困擾)。你們有時聊得很來,有時會尷尬。
《美國女孩》的第一幕就已抵達台灣機場了,直到電影最後一秒鐘你都不會看到美國一眼,美國的一切氣象都只活在主角們的記述之中。觀眾從機場、車、老家的急促場景調度,可以歸納出某種倉皇歸國的形象──林嘉欣飾演的王莉莉帶著兩個女孩返回台灣,大女兒梁芳儀還在思念著她的朋友 Jessie,不安地詢問她是否來得及返美參加馬術營?這兩句話鋪設出梁芳儀的心事,在她心中,美國有兩件事無可取代:同儕與她的馬。小女兒梁芳安則相對低調,猶在辨識氛圍模糊的流動。王莉莉反覆提醒他們說中文,她比誰都清楚,所有的適應都與舌頭這個器官相關。
這個理論,很快地以另一種形式得到證實。梁宗輝為孩子煮飯時,在蛋炒飯上淋了滿滿的番茄醬,豈料痛恨番茄醬的梁芳安不僅以英語調侃,還刻意從一旁的玻璃罐中挖出花生醬舔食,此舉自然激怒了梁宗輝。導演阮鳳儀很快地以餐桌上的齟齬,來暗示長期分隔兩地給這個小家庭帶來的巨大後遺症:梁宗輝與他的妻女「格格不入」。女兒們得在許多層面重新適應他們的父親。但很多台灣人並不會對此感到陌生,我們從小到大聽多了分隔兩地的故事,千篇一律地是為了經濟考量,下一代的教養長期佔據華人家庭支出的大宗,在有些家庭裡,父親宛若企鵝或大雁,在遠方撈捕熱量來源,而母親負責把雛鳥緊緊地護固在羽翼之下。
很快地,王莉莉返台的原因揭曉,她得了難治之疾。雖然劇中並無明確透露病情的細節,但死亡的氣息隨著劇情推進如影隨形,我們也於焉明白這部電影的重頭戲將落在梁芳儀身上,她的角色太重要了。在中二的年紀,她面臨母親隨時會離去,以及她被迫抽離熟稔的環境,被重置在雖近猶遠的台灣。成長的陣痛以配合學校髮禁、剪去一頭長髮伊始,緊接著,華人的填鴨式教育迫不及待地填補她。在美國是 straight A 資優生的梁芳儀在台灣教育敬陪末座,對她而言「類疊」、「排比」有如天書,數學更讓她如鴨子聽雷(考慮到她讀的是私校,我們可以合理懷疑她接受的課程比一般台灣教育更紮實)。我們也看到今日被嚴禁的體罰。華文尚不流利的梁芳儀被同學戲稱為「美國女孩」,藉此標籤說明她的突兀,然而這一切都比不上同儕思婷問她「為什麼回來」的殘酷。這個帶點童真的困惑,凸顯了梁家母女在他人眼中「築夢失敗」的形象。
《美國女孩》的敘事張力源源不絕,梁芳儀的恨,是有所本的。她的叛逆期與青春正要放肆,母親重病一事卻宛若一只鐘型罩狠狠蓋下,觀眾可以發現途中她出現了「退化」的跡象,她失去了第一幕在機場時的指揮若定;相反地,她比梁芳安更幼稚、無理取鬧,她屢屢提到要回去「美國」,但就像多數的美國女孩一樣,她們說美國時,指涉的並非實際經緯所劃的國度,而是「此時此刻的相反」,是個飄渺的寄託。
一家之主梁宗輝亦不好受。電影開場不久,一家四口在醫院裡等候報告期間,觀眾可以從一顆短暫但有力的鏡頭,得知他已無法與王莉莉共享某些親密(宗教也是)。但我們也難以苛責他的反應。當王莉莉選擇帶著女兒定居美國(從她跟醫師的對話可知,這主要是她的主意),梁宗輝留在在台灣擔任經濟主力,我們幾乎可預見那日久的異心。梁宗輝無暇消化這一連串的暴擊。他必須體諒妻子的無助,進而接管孩子部分的日常。每個人的家庭或多或少都有如王莉莉這般無微不至、又讓人無話以對的母親,以及梁宗輝般善於打拼卻拙於表達的父親。《美國女孩》每一位主角都立體動人。
全球化的浪潮,遷徙(與不遷徙)的個體背後都難掩「異化」的網羅。每一個看似自由的選擇背後,暗藏多少不為人知的掙扎。這是《美國女孩》的大寫主題,像條主動脈,恰如其分地埋在劇情的表皮底下,我們無法親眼目睹,只能從一再的起伏與搏動感受到它為劇情打入多少氧氣。好比說,梁宗輝調侃梁芳儀,是否真的把他當成 ATM?畫面一閃而逝,卻道盡人父隱而不發的心慌。好比說,王莉莉跟梁芳安在頂樓給父母燒紙錢,她給小女兒解釋紙錢的用意,梁芳安天真地反問,王莉莉因受洗而中斷燒紙錢的期間,外公外婆不是很窮嗎?當梁宗輝咬牙給予承諾,若女兒非得在美國才能安身立命,他窮到脫褲也會把女兒送過去;當王莉莉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只能緊緊抱著梁芳安。觀眾恍然大悟,生活這頭安靜的獸,從來沒有瞬刻的消停。
《美國女孩》在高潮之前的鋪陳縝密,我們親眼看到火苗竄起,一寸寸吞噬著導火線,而最終噴濺的星火也沒有辜負前頭的安排,父母女三人的對峙精湛得不可思議,散落的線索全都在這場戲有了整合與收束,觀眾也能目賭水面底下那座巨大的冰山有多麼攝人。但在撞上冰山之後,阮鳳儀收拾的路徑,儼然美不勝收,且與前面情節連環呼應:
梁芳儀按照網路資訊,在陌生馬場找到一匹似曾相識的白馬,她以美國的愛駒 Splash 喚之,實則在遙喊她的故國舊夢,但她並不能駕馭這匹陌生的馬。方郁婷在這一幕的表現好得叫人屏息,我相信觀眾數年後仍會記得她眼眶含著淚,柔腸寸斷地哀求這頭高大且充滿靈性的動物接受她的駕馭。在那個心碎的片刻,梁芳儀理解到什麼?她是否明白她就像自己的母親,苦苦地哀求生命回應她的願想;甚至,再更煽情地想,她是否明白到她就是母親的 Splash ──原本你們合而為一,向前馳騁,如今分散的你們,只能獨自面對接踵而來的考驗?導師一句「愛與恨往往是一體兩面」,為觀眾揭開梁芳儀的心事,她必須抵制母親,不為什麼,抵制比臣服更能感受到存在。但跟其他青少年不同,梁芳儀抵制不是為了感受自身存在,而是她必須確認母親依然存在。結局裡,梁芳儀終於學會了抒情,她的悲傷走到最後一個階段。
《美國女孩》卓絕之處在於,整齣電影的節奏調度精準,衝突頻發,但那些衝突是有機、饒富生命力的,從我們文化的底蘊中抽芽生長,每一場爭執都能精準地連結到我們記憶中的創傷,踩到點,且薄施巧勁,沒有這幾年台灣影視過度用力的硬傷。選角上亦是無可挑剔,方郁婷以極為細緻的棉勁織就了梁芳儀這個愛恨交織的角色,讓人不禁思量她屬於演員的未來,林嘉欣亦沒有讓她演技派的招牌受到絲毫磕碰;莊凱勛的眼神相當有份量,在有限的篇幅中,讓人洞然其地位。
我們都曾經歷過一個時刻,明明知道父母已經卯足全力,卻仍不足以支撐我們的夢想與期望,該怎麼辦?我們痛恨父母把他們未竟的夢境強加於我們身上,但我們是否願意承認,不只一次,我們在心底祈求父母能為我們摘下天上不朽繁星。《美國女孩》處理的主題十分普世,文本切入的角度卻是如此地獨特,專屬於一方水土一方人。我想到 2011 年橫掃影壇各大獎項的《分居風暴》,也想到 2013 年同樣取材自導演陳哲藝真實人生的《爸媽不在家》。然而,《美國女孩》的台灣元素也不容錯辨,有 SARS 風暴,有成績至上的單一性別學校,有個西進大陸的父親(2001 年中國加入世貿後,兩岸迎來經貿高峰)。這部片有我們的歲月,有我們的青春。
1990 年出生的阮鳳儀擱上許多讓人會心一笑的巧思,像是梁芳儀甫抵達老家,急著聯絡 Jessie,等候著她的卻是老態龍鍾的撥接(很多人在影廳聽到那熟悉的音效而笑了出來),或是她跟舊識思婷前往書店時,同學們在明星卡區流連,彼時少女們熱愛的人叫孫協志。梁芳儀前往網咖包了一小時,以 MSN 傳訊息給 Jessie,她還在無名小站上創立了帳號。顆顆彩蛋如此秘而不宣,曾經活在那個年代的人方能完整品嚐。作家胡淑雯在〈太陽的血是黑的〉說道,適應,是某種一再流失的過程。《美國女孩》把流失的什麼,封存於電影的黑暗與明亮之中。
全文劇照:ifilm 傳影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