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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修的課程中有一門《佛教哲學原著選讀》,讀的是僧肇赫赫有名的〈不真空論〉。僧肇在系列相關作品中講到鳩摩羅什在西涼被困了十餘年,因此不得傳法到中土。無他,「意」也。
不為別的,一切純粹只是天意!
先天決定論未必全然適用於人生,可遇到某些事,天意或命定還是可以權作解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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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學不久就搬離原來的宿舍,思前想後,不禁要說:搬家還真是「意」也!
北大的第一天,也是混亂的第一天,好不容易把遲到沒辦成的報到手續完成了,回到宿舍,跟室友打過招呼,精疲力竭的女兒累得只想往床上攤平。顧不得床墊被褥一應俱無,床位衣櫃稍事整理之後,抓了一件冬天的外套權充枕頭,秋天的風衣順理成章當作棉被,就往光禿禿的薄木板上一躺。原以為會一覺到天亮,沒想到是徹夜無眠。
明明累到極點,偏偏無法入睡,床板太硬是其一;入夜以後氣溫陡降,凍得難受也是其一;再有,室友偶而會打鼾,不是驚天動地的那種,但它就那樣一陣一陣襲來,像一隻頑皮的小手,時不時搯妳一下。就寢前室友就已經表明她是極度輕眠(我們叫「淺眠」)的人,一點聲音或燈光都無法消受,女兒為免驚擾她睡眠,憋到非得翻身時特意模仿瑜伽姿勢,以腰力抬起身子,再輕輕放下。不過宿舍的陽春床板對女兒不夠純熟的翻抬技術顯然不領情,不時哀叫兩聲。睡夢中聽力依然出奇敏銳的室友還是輕易地捕捉了這個細微的聲響,很不高興地出聲喝止:「妳不要翻來翻去的!」
同一個姿勢躺在木板上可是會發麻的呀!更何況她不時製造擾人入睡的聲響。打鼾的事女兒一個字也不敢說,只說了前一個。室友氣呼呼地翻過身去,嘴上嘟噥了一句:「的確,條件的確太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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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入睡前其實是很友善的室友。女兒問她去哪洗澡,她不但詳細指點,還挺慷慨地表示可以出借浴卡,連帶女兒還沒想到的飯卡也願意相借;看著女兒光禿禿的床,她也體貼地拿出了自己收在衣櫃的涼席準備出借,的確是個好心的姑娘──但上了床後,她會很神奇地變成另一個人……
女兒生性不喜擾人,為免半夜起床如廁,睡前幾小時就刻意滴水不進。因為那扇超不靈光的門,即便使勁挪抬,還是挺誇張地吚吚啞啞叫個不停。即便如此,也許是剛到北京水土不服,廁所還是跑個不停。幾趟廁所跑下來,附近已有勤奮的工人開始上工,敲敲打打的聲音聲聲入耳,不但耳根不得清靜,大亮的天光也不肯饒過眼睛,回籠覺睡不了,只能坐著發呆。但發呆實在太無聊,只好躡手躡腳踅到書桌前開小臺燈幹活兒。當時手上有儒藏中心的古籍評點,幸好全是單張的影印本,女兒換頁時用兩手夾起書頁,凌空騰挪到另一頭,超像作賊。
作賊的本事到底太差,輕眠的室友還是很不滿意,直截了當要我去圖書館,「房裏沒人我肯定睡得著!」她都這樣說了,我能如何呢?只好聽命出門。
幾天下來,受不了「老人」作息的她先是暗示:「妳比較適合住單人間。」哪來的單人間?「你們臺灣學生不都住勺園?」我心想,那是從前,臺灣學生據說免試入學,身分比照外國留學生,不但得繳交天價學費,學生宿舍也不給住,只好被迫住勺園--那可是按「日」收費,所費不貲呀。
她見女兒按兵不動,不久就有新版本:「附近有教工宿舍出租。一個月3000元。」學生宿舍一「年」也不過1000元出頭,校外的一間光一個「月」就要3000元,寒暑假房租照算,憑什麼要我去花這冤枉錢呢?
室友的最後通牒是:「宿舍管理中心說有空床位。妳也看到了,我的東西很多,不方便搬。如果妳要搬,我可以幫妳。」
她的東西很多是真的,連暖氣管都掛滿了她的衣服。可這不能構成強迫室友搬遷的正當理由吧?修養欠佳的女兒心裏忍不住嘀咕:如果妳要搬,我也可以幫妳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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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算了,長痛不如短痛,與其每天折騰,還是搬家大吉吧。
擇定新居,回到宿舍,跟前室友說了,她沒忘記自己的承諾:「要我幫忙嗎?」我回說不必,就只是預定幾時搬,請她那兩個小時別待在房裏,免得我進進出出打擾了她。前室友「從善如流」,點了頭之後,那兩個小時果然沒有露臉。
新床位在隔壁棟的四號樓,也是六樓。兩棟樓中間隔著三十公尺左右的中庭,那是最容易應付的一段。其他的路段我得拖著行李箱從六樓爬下來,再氣喘噓噓地爬上另一個六樓,真是恐怖哪!
一個人來來回回跑了十幾趟,衣衫濕透,女兒終於住進新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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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號樓與三號樓外觀近似,但四號樓底下三層住男生,與三號樓全棟是女生很不一樣。這個組成讓女兒很快聯想起易卦,上三爻是坤地,下三爻是乾天,上地下天,合組成一個泰卦,看樣子女兒很快就要否極泰來囉!四號樓的樓長(臺灣叫「舍監」)又超親切,一張慈藹的笑臉看了就挺受用,女兒不停地進進出出,值班的智萍樓長也就不停地幫女兒開門,一點也不嫌煩。
搬家當天,我在樓梯上上下下,上氣不接下氣的當口,腦袋竟然冒出古詩《孔雀東南飛》。
詩中女主角劉蘭芝因為不得婆婆歡心,被休回娘家。哥哥氣不過,很快幫她物色了如意郎君,身分地位遠高過蘭芝原先的丈夫:「先嫁得府吏,後嫁得郎君」。蘭芝卻是死也不肯,最後和「前夫」焦仲卿雙雙殉情。女兒想的當然不是殉情的悲劇,而是劉蘭芝因為莫名的理由被掃地出門的遭遇。可古今有別,女兒被驅逐的結果是美好的。遷入的第一天,新室友在女兒搬遷之前就先抹了地,女兒入住後她又主動問了作息,表示願意配合,而且還認真執行。
女兒只能說我「命中註定」要搬離三號樓,遷進四號樓。搬家之後,藝術中心的新建工程完竣,敲敲打打的噪音從此消失;新寢室在轉角,日照不足,沒有天光太亮的問題;新室友也不打鼾,除了偶而說夢話。女兒一夜安睡,居然睡到早晨起不來!
搬家後兩天,系裏的王駿老師請吃飯。他是舊識,人挺好,超像臺灣的外省人,是那種很可愛的外省人喔。他喜歡宿舍附近的日本料理餐廳,一來近,二來靜。聽女兒約略描述了搬家始末,居然笑著說:「哈哈,那就有材料可以寫書了!」女兒後來發了電子郵件致謝,王老師回說,以後有空再來餐敘,希望還可以聽妳講故事……
講故事?女兒笑他沒安好心,難道還希望我發生什麼怪事好拿來當作談資?不過也幸好因為他提點,女兒就想,唉,我們作兒女的,從小到大,在學校裏的生活從來不曾跟爸爸分享過,就借家書跟爸爸說說北大的新鮮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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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在佛教傳記《一夢漫言》讀到一個小故事。見月律師(指這位師父精於佛教三藏——經、律、論——的「律」,不是幫人打官司的那種)曾經在四處行腳時被知客僧驅趕,不但平素提供給雲腳師父的齋房不給去,連在寺外落腳也不許,除了惡言相向還往地上潑水,硬是不讓這群外來的僧人暫住一宿!見月律師離開時倒沒起什麼瞋心,只笑說:這應該是前生結下的惡緣,將來我輩修行有成,有幸成了大師,真要寫傳記的時候,這一段會是很好的材料……
女兒事後想想,真就是這樣哩。前室友是個很有教養的女孩,也許女兒前世與她結了惡緣,所以剛到北大時要來這麼一段曲折的故事。可結果真好。
不知是不是老天爺想安慰女兒,搬家那一天,向來撲克臉的保安與澡堂的職工,竟然都對我露出笑容。這有什麼奇怪嗎?有啊,這可是平生頭一遭呀!兩人從來都是板著臉,即便女兒對他們道謝問安,一概零表情。撲克臉保安尤其可怕,女兒常不經意瞥到他的眼睛在頂戴的大盤帽底下斜眼瞄人。結果那一天竟然主動綻開笑容!
人生果然都是得失互見。
很老套的感慨,卻是屢試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