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退休了只能帶孫?只能遊山玩水?
我偏要背著書包上學去
一
年齡從來不是問題。
真希望這句話是真的。
可老子早就說了,「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真話不中聽,動聽的肯定是騙人的。活到半百,重新背著書包上學去,要說年齡不是問題,大概只有鬼相信。
教了半輩子的書,明知自己一年老過一年,可跟青春飛揚的高中生站在一起,憑著老師的身分還是可以老得理直氣壯,連頭上的幾莖白髮彷彿也平添了幾分德高望重的味道。可一飛過臺灣海峽,從臺灣的「老」師變成彼岸的博士班「新」生,「高」齡五十就變成問題了。
學校把年齡當作入學門檻之一,招生簡章擺明「一般只收四十五周歲以下」。這裏的「周歲」相當於我們台灣的「足歲」。幸好門檻雖設,倒也不是不能跨越的鐵板。「一般」之外還容許有例外,「經導師同意者不在此限」。
超齡入學,尷尬事當然少不了。端坐在課堂,明明是正式入學的新生,可怎麼看都像慕名前來旁聽的社會人士。如果是跨系旁聽,比如說中文系、歷史系這種尊師重道的人文科系,年輕一點的老師一下課還會急忙走下講臺致意,以為我是哪個外系來的老師。相較之下,走在偌大的校園反倒悠遊自在。
二
北京大學是百年名校,與隔著一條大馬路的清華大學都是北京旅遊必到的景點,一年四季遊人如織。頂著一張老臉走在校園,冒充遊客真是輕而易舉──可有時也未必。我就曾經被問路的菜鳥「保安」(臺灣叫「警衛」)攔住,劈頭就問:「妳是遊客還是老師?」
保安篤定的語氣激起了本人的玩心,明知對方會有什麼反應,我故意慢吞吞地說:「我是,學,生。」「笑」果可真不錯,他驚嚇的表情完全沒有辜負本人的期待!
根據往例,新生得在校醫院體檢。報到通知書上洋洋灑灑列了一堆疫苗,有強迫接種的,有自願接種的,後者還分作免費、付費。我事先在臺灣做足了功課,結果去到現場,光排隊領表就耗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填完身家調查一般的表格,回到長長的隊伍,終於輪到我了,護士銳利的眼睛往我臉上一掃,伴著奇高的嗓音:「妳幾歲?」我回說「五十」,她立刻斬釘截鐵地說:「不必打!」
開學不久,班會選在新系館地下室召開。北大校園原本就大,新遷的系館躲在一個不大知名的角落。好不容易「千里跋涉」來到系館,還沒來得及開口,守在門口的保安便嚷:「開班會的?往底下走。」緊接著就拉開喉嚨大聲說道:「是什麼班啊?年齡差距這麼大!」
這陣尷尬才過,進了系館,正忙著往可能通向地下室會場的樓梯張望,一個在課堂遇過的男生瞥見,趕忙喊了一聲:「師姊」——這兒喊「師姊」與宗教完全無關,比較普遍的是指「年級」較高的「學姊」,另一個可能就是像我這種「年紀」大的——「師姊,妳要去哪兒聽課?樓下不上課。」一聽到我「也」要去開班會,他臉上掩不住的錯愕:「妳也是13級的『新』生?」
我一點也不想當新生。可年紀再怎麼大,還是得從新生當起。其實就算真有什麼巧門,讓我逕自跳到博二當「老生」(新生一年後自動轉成「老生」,這裏沒有「舊生」這詞兒),五十歲當「老生」還是太老呀!「幸好」北京終年霧霾不斷,戴著口罩出沒校園一點都不突兀。冬天頂上毛帽,夏天加戴太陽眼鏡,大半時間,一張老臉可以就此隱形,免除了不少尷尬。
三
人生向來得失互見。活到知命之年,許多人生功課的學分老早修過了,宿舍門前看著情人難捨難分的纏綿,早已是壓在記憶箱底的陳年舊事,連掀起一角偷覷的興致也一併喪失。年輕同學沈潛學海之餘,不時還得分神上岸,忙著馳騁情場;而我這個早已古井無波的半百老嫗,可以頻繁進出北大那座號稱全亞洲高校藏書第一的圖書館,而後抱緊了卷帙安安分分地在宿舍當清末的中國,埋頭閉關自守。
歲月催人老。年老催人跑。大學校園無處不在的青春氣息,不斷地提醒我自己有多老,還有,在家倚閭而望、比我更老的老父與老母。這一路快馬加鞭,五十歲背著書包上學堂,三個年頭過後,當我的同班同學依照學制設定的節奏,開始埋首博士論文寫作時,我已經捧著提前到手的博士學位,收拾行囊回家了!
四
這個集子收錄的家書是博士班三年(2013-2016)的意外紀念。與父親的關係一直都是中國的舊傳統,父女情深,可相對無言,隔著海峽,透過電話尤其尷尬。慣常是電話鈴響,這廂問「爸,吃飽了沒?」那廂老父便答「吃飽了。妳要保重喔!」省吃儉用的老父捨不得女兒支付昂貴的國際電話費,這聲「保重」之後電話隨即掛斷。這種公式化的問答進行未久,我就決定改變通訊方式:改發電郵給妹妹,妹妹列印之後即時快遞到府。電話當中說不出口的話,一旦轉成文字,自然從筆下源源而出──不只是屬於北大當下生活的,還有根植於心靈深處的,真是不亦快哉。
補記
老父甫於今年年初去世。重讀這些家書,彷彿回到負笈北大的舊時光,父親依然健在人間,那時他是翹首等候女兒來信──最好是立刻回家的慈父;而我,還是隔著臺灣海峽對著老父報告日常等待寒暑假返鄉的女兒。
往者已矣。留下的只是存檔的書信,以及不滅的記憶。
正是那些抹滅不了的,以非凡的意義陪伴生者繼續向未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