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濟錄》紀錄了一段臨濟義玄禪師對他的弟子們說過的話:
「道流,你欲得如法見解,但莫受人惑,向裏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
這段話有很深的義涵。可以想見的是,臨濟這段話並不是真的要他的弟子們聽完後,立刻拿起刀去殺父母和親戚,而是別有其他的用意。在進入這段話之前,或許先讓我們來看一個小故事,這個故事與任何實際案例無關,但可能與您的經驗有所切合。
小玫的故事
小玫很討厭現在這個諮商師。
也不是說這諮商師講話很難聽,或者脾氣不好。相反的,小玫覺得這諮商師滿聰明的,而且常常能點醒自己一些沒有看到的盲點。只是上次諮商時,諮商師開始跟自己談論過往跟父母的經驗。「她要幹嘛?」小玫心想,「要開父母檢討大會?一堆諮商師流行的那一套?」
只要想到接下來諮商師可能又要跟自己講父母,小玫就會有一股反感。「就理性上來講,諮商師講的可能是真的吧?可是我就是不喜歡。」但說實在的,小玫也不知道這股反感從何而來,明明之前談認知,或者釐清自己的感覺,自己都能滿開放的去聊。但到底為什麼才只聊到一次父母,自己就有種奇怪的生氣感,小玫卻難以理解。
直到下次,小玫將這個經驗說出來,並在諮商師的引導下開始探究這股情緒時,才赫然發現那個在她裡面的聲音,原來是在試著保護她的父母。
影事的重現
我們常在個案中發現,那些過往我們的父母或重要他人對我們所說的話,會像是被錄音起來,並不時在我們生活中重複撥放。而如果我們開始試著探看這些聲音時,我們可能會突然發現,這些聲音並不是在這個當下從某人那邊聽到的話語,而是來自遙遠的過去,一種像是空谷中的迴音。
在佛教中,會將這種過往的重演稱為影事重現:這些並不是真實存在的事件,而是存在於過去;然而,這些過去卻會像拋卻不掉的魅影一樣,緊緊跟隨著我們。我們可能會在這些重演的影事中,經驗到過往的片段畫面、某種身體感覺、某些「我應該要去做」的行動等等。而我們就像不斷重複著與過去這些魅影的互動,並不斷經驗到大致相似的感受、情緒,或者情感。
而如果我們細細探究這些被統稱為影事的部分,我們可能會發現,影事除了這些來自過去的聲音、影像或故事以外,也像是包含了我們經驗這個經驗時那個年紀看待世界的方式。舉例來說,一個在約莫三歲時被母親責罵的孩子,它在瞬間重演的那一道影事,可能包含了以下幾個部分:
- 母親責罵他的音調、聲音、語氣、方式
- 母親責罵他時的姿勢(由這名三歲孩子的角度由下往上看)
- 孩子在被責罵時的主觀經驗,比如身體的緊縮感、維持固定不敢動的姿勢等等
- 孩子在那個當下看待事件與周遭環境的方式,比如「不要傷害我」「不要這樣對我」等等
- 更多沒有列出的部分
影事通常由一大堆同時產生的反應組合而成,這些經驗可能演變成一個人在關係中的認知基模(cognitive schema):我們看待一件事物,或者一種特定關係的特定方式,並且持續性地用這種特定的方式認識特定的關係。比如說,從母親那受到強烈打擊感的孩子,可能會建立一種認知基模是「我不會被關心,也不會有人愛我」;隨後,這種基模會帶著種種不同的感受與型態,在即將進入親密關係,或者即將與他人進入更深入的對談時,跳出來,並且伴隨著種種過往經驗的重演:會被打、會被懲罰、會受傷、會讓自己受苦。
人際基模的內涵
上述提到的認知基模,建立的時間可能非常早。
某些研究創傷的學者發現,戰爭的經驗可能藉由基因延續七個世代;而某些對出生前心理學(peri- and peripheral psychology, PPN)進行研究的學者則認為,我們的人際基模可能早在我們受精的那一刻就開始建立。依附關係的研究者則可能傾向,這些關係性的基模,很可能早在我們極小-一兩歲的時候就建立起來。
然而,不論這些學者的看法如何,我們至少能獲得一個大致的、基本上被同意的觀點是:在與他人的關係中,過往會用某些非理性的認識來持續辨識當前與這個人的連結。簡要來講,就是過去的概念、知覺,以及感受,正持續地像是帷幕一樣蓋在當下的經驗上。而我們若是比較仔細地看,可能會發現這些所謂的「非理性」反應,會包含(但不限於)下列的幾個面向:
- 通常會有一個對當時父母或重要他人的強烈印象(注意:是當時,也就是過去的記憶)
- 通常會包含那個時候的我對那個時候的父母的回應,並且這種回應會變得僵化,也就是會持續性地採用這種回應方式(注意:是那個時候,也就是過去)
- 通常來講,會有一個持續性的分裂(split)被認同:我不好,我不對,父母沒有錯。這種持續的分裂會包含兩個部分:我需要(需求,needy),但我不行(拒絕,rejective)。
- 通常來講,這個分裂會演變成「我」(那個孩子)用某些方式保護心中好的父母的方式。而「保護」這個字,通常意味著一個孩子同時在內在割裂成兩個部分-以費爾拜恩(William Fairbairn)的話來講-好的父母,壞的我(good parents, bad self)。
邀請這個孩子放下防衛,是重新看見父母其實不完美
可以簡單的說,幾乎每個人心中都有被概稱為孩子的部分。這個部分除了意味著我們過去受過的傷,也往往意味著,我們即便遍體麟傷,也要守護父母的完美質性。某些最極端的例子是,在受家暴的孩子身上,我們可能會發現這些孩子沒有辦法接受自己的父母真的就是不愛自己,自己的父母就是不負責任地把自己丟掉。他們可能會抱持一種美夢式的幻想,或者在絕望中將「我不夠好,我不可能被愛,不可能有人要我」內化到人格基模中等情形。
「孩子」其實只是意味著,一個人還仍然持續活出過去經驗的部分。讓整個情況變得比較複雜的是,這個部分可能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在守護或保護自己,同時拒絕另外一部分的自己。
若要修通這種情況,通常意味著:一個人需要先原諒自己,真正接受當時候並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而是父母真的可能無能為力。這是一種深刻畫在關係中的傷,通常困難也源自於,這種傷需要重新在關係中經驗與以往不同的經驗。而讓經驗到這些與以往經驗不同的機會變得更為稀缺的原因,還可能因為華人社會中外部環境中的尊長風氣,致使我們會覺得我們不能批判我的父母,或者家醜不可外揚,或者我們說服我們自己「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在文末,我想透過臨濟禪師的話回到這個修通的歷程。我們必須先了解到我們不用為當時候發生的事負責,為當時的父母負責-我們不可能要一個孩子去承擔父母的情感、情緒、壓力,或者要孩子在缺乏社會經驗的前提下當個成熟的孩子。我們必須先理解到,即便我們長大成人,可能還是有一個部分的成長停滯了,卡在了過去。
當這個部分被看見,我們才有可能開始放下過去的父母,繼續往前走。然後,才可能真的開始接受,原來我的父母當時也可能不由自主。在這之中,我們不是去恨誰,不是去怪罪誰,我們只是先從照看著自己開始,才有可能讓理性有重新評估整個可能性的機會存在。
換句話講,在當個理性的大人看待過往之前,花些時間讓被劃分為「幼稚」「不聽話」「怎麼那麼不懂事」的孩子有機會認識到,「哦,原來現在跟過去不一樣,原來我可以不用再心裡持續照顧我的父母,原來我可以走出去」,通常會滿重要的。
而臨濟禪師的話其實也可能是這樣的意思-那些要殺掉的父母、佛、祖、羅漢,或者親戚,其實都是某些過往的影事,或者某些「應然」-應該怎麼樣-的規準和模型。當我們能夠開始放掉這些重擔,我們會赫然發現:這些「我所認定是好的、應該的」,跟「我認定的那些不好的部分」,原來其實是一體兩面。
在面對這篇文章中所提到的這一切時,會比較推薦真的能夠實際找人洽談、諮詢,或者諮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