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兒子棠棠近來有盛大的「起床氣」,有時喊身體不舒服、有時淚漣漣,只為了鑽回被窩裡去賴幾分鐘。早晨總要母子消耗一陣,方才順利跨入幼兒園。
昨晚我痛下決心,提早完成瑣務,帶棠棠進臥房休息。他在眠床上輾轉嬉鬧,忽爾小小聲抱怨:「都沒有說故事。」——深怕他趁機溜到客廳書櫃前挑選兒童讀物而活力倍增,我立刻要求他躺平、關上眼睛,畢竟媽媽大腦裡裝很多故事哦。
神話故事:大禹治水
先來說一個百聽不膩的神話:大禹治水。
很久很久以前,黃河氾濫,國王找了一個厲害的工程師去治水,他的名字叫做鯀。鯀使用防堵的技術來處理水患,但是沒弄好、水災還是好嚴重,所以國王把鯀流放到外地,鯀也因此死掉了。
棠棠驀地睜開眼睛,不可思議的問:「只是事情沒做好,為什麼要死!」
我改口說,可能是很多百姓在水災中受害,所以鯀傷心而死。
「只是傷心,為什麼要死!」棠棠又奇怪的質疑。
孩子也有屬於自己的愁緒,只是暫時無法理解大人為麼會激烈至「傷心而死」,那麼就暫且按下,繼續把故事說下去。
鯀的身體棄置山林,不但沒有壞去,肚皮還越膨脹越大顆,直到圓鼓鼓的那一天就爆炸開來,出現一個小孩,取名為禹。禹是一個更厲害的工程師,利用疏通水道的方法治理好黃河,禹的工作忙碌無比,有幾次出差經過家門口,還沒空進來探望家人呢。
「鯀生禹」的橋段是不是令孩子嘖嘖生趣?
聊齋故事:畫皮
一個故事滿足不了棠棠,他喊著要聽「鬼故事」。
我向來喜歡說志怪筆記給孩子聽,情節少少的,但是內容乖張,頗能符合獵奇的幼兒園小朋友心態。《搜神記.序》裡干寶遇上陪葬婢女的神奇經歷,《鵝籠書生》裡連環套似的吞吐術,還有結草、銜環、勞山道士、竇娥冤屈的故事,我都說過,有一次去幼稚園當愛心媽媽,也說給棠棠的同學聽。他們都聽得炯炯專注,尚且東倒西歪哈哈笑,大喊:「騙人的吧!」,誰知道呢,假似真時真亦假,總是沒聽過因此而害怕的。
聽鬼故事不會害怕嗎?我再次跟棠棠確認。
「不怕!」他肯定底說,我於是出動《聊齋.畫皮》:
以前有一個王先生,對,他姓王。在回家路上遇見一個迷路的漂亮女生,就借住到王先生的家。隔天,王先生去上班,女生留在屋子休息,等到王先生回家,鄰居卻投訴王先生說,你家有股臭臭的怪味。王先生也不好意思多問女生什麼,只能讓她繼續住在屋子。第二天,王先生上班中途返家,想知道屋子為什麼會出現鄰居投訴的怪味。他在不打擾女生的狀況下,吐口水、戳破紙糊的窗戶,偷偷看向屋內:床邊站了一個醜陋、有獠牙的鬼怪,而床上是一張大大「皮」,皮上畫著那個漂亮女生的形貌。鬼怪看了看皮,點點頭,然後把皮披掛到身上,哆嗦一陣,須臾變回那個漂亮女生。王先生嚇壞了。
那天下班後,王先生回到家卻不敢進門,在門前走來走去,直到天色漸漸變暗,星星亮起來,鴞鳥發出咕咕咕,身旁霎時冒出漂亮女生的聲音。她說:「王先生晚安。我、要、吃、掉、你!」
嗚嗚嗚,棠棠迅速鑽進棉被裡,一邊抱著我,一邊低聲說:「好恐怖喔。」
我於是派出道士角色。——有一個超強的道士,聞到鬼怪的氣味,立刻跑到王先生的家,拿著木劍朝鬼怪的脖子重重砍一刀,再將鬼怪收到葫蘆裡面。
「沒有鬼了,放心睡覺吧。」我拍拍這孩子胖胖的臉、厚厚的背,他很快就進入夢鄉;但是盤桓在我心底的疑惑沒有離開。
《 山海經》版本:鯀禹治水
棠棠熟睡後,我馬上查詢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畫之《山海經》版本,鯀禹治水的雛型如下:
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鯀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島。
以上敘述看來,鯀被殺害的可能原因之一是:偷竊。倘若再加上這段敘述的前後文,鯀比較像體恤苦難的救濟之士,而非貪婪的偷竊。(註)
今晨,我送大兒子上學後返家,棠棠已經清醒,坐在床沿玩機器人。於是我一邊幫他更衣,一邊敘述《山海經》版本的大禹治水。
大水氾濫,人民可憐兮兮,鯀沒有取得國王的同意,就偷偷搬走國王的神奇泥土來阻塞大水。國王超生氣,找來祝融殺掉鯀。然後鯀又生下禹……
棠棠打斷我的敘事,努力強調:「如果偷東西,就要跟人家說對不起。為什麼要殺掉呢!」
事實上,我有點忘記那種童稚的感覺,忘記一件複雜事情可以被詮釋成絲毫不費力氣、簡簡單單的。所謂孩子氣,就是一直朝向有陽光的地方生長吧。從一片闃黑蒙昧中,奮力擠出芽苞、抽出淡綠莖骨、綻開一朵花,在看似獨立卻又連貫的體驗裡,感受到彷彿是痛痛的又帶點爽快的嬉鬧。
把爛漫住進身體裡
「只是事情沒做好,為什麼要死!」
「只是傷心,為什麼要死!」
「如果偷東西,就要跟人家說對不起。為什麼要殺掉呢!」
這三個偽裝成問句的肯定句,根本上是天真一派對於老熟者的挑戰。曾經以為要殷切思慮、判別曲直,卻沒有注意到,渾沌就是渾沌最好的樣子。那些自然而然的事情,變成一個古老的橋段、堂皇的規矩,遂不再受質疑;除非讓爛漫住進身體裡,雙眼慢慢任真透亮起來,才終於說出,哦,那些怪怪的。
仔細談起來,當我隨興發揮、說故事給孩子聽,說出來的,不啻是我的深深執迷、自以為流暢。難怪旁觀者一聽,就忍不住要插嘴,只是這樣為什麼要那樣;然則繞不出的迴路,確實在過去幾年間困擾我。
過去幾年間,作為職業婦女,我的身體一直處在睡眠不足的疲累中(但是我自己不察覺),並且處在高壓職場(我以為自己習慣了),心底不時浮現負面思考,直到遇上生命歷程中一個跨過不去的挫折(讓我以為是自己犯錯),那些負面思考遂被自動合理化。去年底,因緣際會踏入心理諮商室(本來主角不是我),諮商師看著我的眼睛、淡淡一聲:「妳這樣很辛苦喔!」竟然使我內心漲滿溫熱的水潮,瞬間漫溢,又潮退遠去,透顯出天際線下的秀麗風景:具體的、抽象的,關於俯拾即是的美妙。
說故事給孩子聽,儘管故事結尾不談論道德類教條、不詳述啟發與啟示,但是涓滴細流匯聚成江海,給孩子浪花,也滌洗大人。
(註)鯀禹治水的來源,出處恁多,學術上也各有闡發,然則我給孩子說故事,重在情節、趣味,讓故事成為一種生活中的情調,因此挑選一個自己偏愛的即可。另,我習慣反覆查詢典故之「癖」,是當高中國文教師十幾年遺留的症頭。由於非常害怕自己「教錯」,偏偏大學聯考國文科範圍無邊無際,上起尚書、下至新出版的現代詩集皆可能入題,所以我養成在學生提問試卷題目之前後都來查核一番,儘管無法真正精準,也不至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