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虎尾科技大學通識中心教授 王文仁
腦海裡還記得,才剛讀完又熙姐精彩的長篇小說《寒淵》,而且很不好意思的寫了篇爆雷的讀後感〈那些悲劇告訴我們的事〉。才一年多,她又要出版《向著光飛去》二部曲《光的闇影》了。中秋連續假期,趁著收到書稿前,趕緊把上下兩冊、厚達700多頁的《向著光飛去》又找出來好好翻讀過一遍。小說中柳絮與周慕夏曲折的愛情,以及時代悲劇所衍生扭曲的生命故事,也讓我想稍事休息的腦袋,一直轉個不停。
散文、小說的書寫皆相當專擅的又熙姐,這幾年把她的精力都放在長篇小說的經營上,而且一出手,便是二十幾萬字的巨構。2017出版的《向著光飛去》有27萬字,2019年完成的《寒淵》有21萬字,如今《光的闇影》則有23萬字,讀來都是要人不斷聚精會神、思想撞擊的佳作。根據我的瞭解,《向著光飛去》一開始在寫作上,便是三部曲的規劃。首部曲寫的是白色恐怖的受難者家屬,二部曲著墨的是加害者的後代,尚未起筆的三部曲則是要回推到當事人那代,作為整個故事的終結。從整體的規劃來看,儼然是臺灣白色恐怖的大河小說書寫了。
另外,從文學史價值的角度來看,《向著光飛去》是臺灣首部受害者二代女性寫作的長篇小說,《光的闇影》以白色恐怖的加害者後代作為書寫對象也可說是首開先例。這兩部曲在創作的時序上,中間夾雜了一部探討家暴、PTSD、死刑等議題的《寒淵》。不過,若是把這單純當作是作者對其他議題興趣的轉移,那也就太小看《寒淵》,在其創作思想與脈絡上的重要性了。作為一個文學研究者與又熙姐創作上的長期觀察者,在這裡我想從一個比較不一樣的角度,談談似乎是「亂入」的《寒淵》,如何恰恰表現了她在政治小說的寫作上,迥異於197、80年代書寫者的用心與企圖。
《寒淵》最早在取名時,原定名為《死刑犯》,後來改為《寒淵》,對應著的是扉頁上這句尼采的名言:「當你凝視著深淵,深淵也在凝視著你。」這句話出自尼采的名著《善惡的彼岸》,前面還有一句「與怪物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尼采提醒我們,當我們與某種根源性的「苦痛」交戰時,我們凝視著它,它也會像深淵一樣凝視著我們。這樣的想法,不但貫穿這整部小說,事實上它也是又熙姐整體小說創作裡最核心的概念。
用更白話一點的方式來說:「不是解決了問題,問題就解決了。」現實社會中諸多磨人的議題,往往牽涉很多複雜的層面,包含人性、扭曲與結構上的問題。這也是為何,「惡」的本身從來就不單純。我們必須從這樣的角度出發,才能真正理解《向著光飛去》兩部曲中,對受害者、加害者乃至於家屬等不同角度的理解,不管在政治、司法或社會面向上,都是需要且重要的。
另外,在《寒淵》裡頭可以看到大量心理治療的鋪陳,在兩部曲中也有不少類似情節的描繪,此等也加深了這幾部小說的思想層面。又熙姐本身就具備心理輔導的背景,也開設相關書寫療癒的課程。她的白色恐怖小說書寫最與眾不同之處,即在於書寫創傷與悲痛之餘,也加載了大量深刻的對話與療癒。她曾明白的指出,大家已聽過太多恐怖的故事了,而她真正想要的,是多一些對話跟理解在裡面。報復、清算不該是一切的解答,而是要正面的去凝視悲劇,在轉型正義啟動之際,帶領臺灣走出幽微時代下的黑暗,真真正正的「向著光飛去」。從這樣的角度,我們也才可以理解,《光的闇影》其最大的價值,是給予了無辜的白色恐怖加害者後代,一個正視問題的機會與救贖。
《向著光飛去》的首部曲以女性的視角,寫出四個白色恐怖家庭裡的女兒,在被橫生剝奪走父愛後,生命的跌宕苦痛與安全感的始終闕如。故事的主軸,主要圍繞在年幼因政治恫嚇遇刺的柳絮,以及大學教授兼戲劇治療師周慕夏的愛情故事上。因為柳絮心中的陰影,兩人花了五年的時間才終於要修成正果,卻在結婚前夕因周慕夏父母意外雙亡,以及隨之發現的影片,和柳絮年幼被刺時遺失的緞帶,一度讓周慕夏誤以為自己是加害者後代,幾近崩潰、入院手術。所幸,最後真相大白,兩人也順利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接續著首部曲留下的線索,《光的闇影》則從兩人決定公開影帶、查清楚真相開始。其預設的時代背景,是2017年臺灣終於通過《促進轉型正義條例》,針對過去的
威權主義統治時期,規劃和推動還原
歷史真相、開放政治檔案、平復司法不公、追討黨產等。周慕夏父親留下的影片,在小說裡頭成了關鍵的臨門一腳。在二部曲中,聚焦的人物換成了張玟文與楊怡二人。前者因為發現父親曾經是白色恐怖時期的軍醫,而以為自己是加害者的後代,從小便遭受排擠且自責不已。後者一方面以覺青的角色,參與著衝撞舊體制的活動;另一方面也發現,自己爺爺身上藏著血腥、巨大的秘密。
小說中最精彩的部分,是關於加害者的後代,是不是也該連帶負起責任的爭執與對話。這樣的議題,即便是在被害者的群體裡,仍有不同的歧見和看法。像是作為受害者的蔡火木,就極度悲憤的要求加害者連同其家人都要一併付出代價,而作者則藉由周慕夏之口告訴我們:「做為家屬跟後代,他們都承受了不應該承受的傷害跟壓力」,「如果我們都是這種態度,還有哪個加害者後代願意出來說話?」甚而到故事的最後,周慕夏為了阻止楊怡做傻事,也跟著受了重傷。此外,柳絮在相應的對話裡頭也說到,促轉條例確實「有提到要究責,但那個究責指的是歷史責任跟道德責任,並不是法律責任」,其目的是要「還給臺灣一個公道跟正義。」
《光的闇影》以周慕夏接到一通關鍵性的電話做為結束。這個留下的伏筆也在暗示著我們,更切近於白色恐怖時期的歷史真相,即將呼之欲出。雖然二部曲才剛要出版上市,但我已期待第三部曲的到來。我想,這書寫苦難、凝視現實的《向著光飛去》三部曲,終究會在臺灣文學史上留下一個重要的位置。一如又熙姐在《光的闇影》扉頁上所寫的這句:「因為相信光明,這條苦難的路必有盡頭。」我始終深信,臺灣是我們最珍愛的母土,也是光之追尋與凝視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