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畢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集《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對照另一本作品《
第一人稱單數》,再次感受村上對於生命中各種無常與偶然的關注,《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描寫因為不同原因失去女伴,病逝、分手、離婚、對方辭退工作失去交集、一人就學另一人落榜而錯過對方的生命階段不等,這群男人們當下未必能理解甚至不容許自己的情感,於是使用不同方式處理女伴遺留下的空虛。
村上的短篇故事總是有很多可以發展成類型小說的元素,無論是愛情、偵探、鄉土劇、魔幻寫實乃至於社會寫實,但村上刻意採取反類型的創作策略,多數角色沒有在「解謎」方面有明確的行動,即使他們確實有去追問,也不會得到「真相只有一個」之類的答案,乍看很不痛快淋漓。期待最後一切謎團水落石出、對天理循環人間報應有明確交代的讀者可能會狂抓腦袋:「所以呢?然後呢?這到底是在搞啥啊!?」
即使是虛構人物,他們不忠、出軌、違反社會常理的行為容易讓人直覺地想道德譴責,貼上「苦主」、「幫手」、「壞人大魔王」等標籤,然而人生是很錯縱複雜的,簡單的標籤反而讓人們更不容易理解現實世界的縱深。
大文豪如村上凝視著人性的細膩之處,所以他筆下的角色們也是一樣細膩,面對生命中的課題,許多情況實際上去追問或不追問的差異都不大,可是把幾段偶然或特異的經歷串聯在一起時,心境就變得不一樣,村上很擅長留白,讓讀者細細品味懸念未解的惆悵。
填滿畫面vs.取景留白,品嘗懸念未解的惆悵
〈Drive My Car〉榮獲第94屆奧斯卡最佳國際電影獎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收錄改編成榮獲第94屆奧斯卡最佳國際電影獎《在車上》的〈Drive My Car〉,相信許多人已經在電影院或是串流上看過此片,編劇能夠擴充原作中的留白處,但又完全符合原始設定的故事架構,可見改編的功力深厚。
回歸原作書中,我覺得很值得玩味的其中一篇故事是〈木野〉。
〈木野〉描寫在一間企業工作十餘年的上班族木野,他偶然撞見妻子與同事偷情,年近五十的他用「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說服自己不去問為什麼,平靜地辭職離婚,頂下與母親不睦的阿姨退休前經營的喫茶店,改裝為爵士樂酒吧「木野」。
酒吧在沒有宣傳的情況下,首先登門的常客是傲嬌的灰色母貓,接下來是會帶著書佐酒閱讀、姓「神田」的中年男子,神田的發音是罕見的Kamita而非Kanda,身懷絕技的神田曾用隱密手法替木野擺平找碴的兩名黑道,另有一名與不正經又危險的男人交往。身體私密處被燙了一串菸疤的女人,菸疤女是木野離婚之後第一個發生性關係的對象。
某一天,木野察覺灰色母貓再也沒有現身,目擊店附近接連出現色彩斑斕的蛇,他與阿姨通話後確認這相當異常,神田隨即來訪,要求木野快點收拾行囊去遠遊避禍,並教導他一套二戰時期特務通聯的手法,木野匆促上路,然而天涯茫茫,究竟該何去何從?
這篇故事的結局是什麼,即使我想要爆雷也沒得爆雷,因為村上沒寫,更正確地說,村上沒有寫出類型小說讀者所期待的那(幾)種結局。
村上的反類型:著墨現實生活無暇處理、沒有出路的意念
明明〈木野〉中類型元素都到齊了,各類謎題與神秘的角色,為什麼木野的前妻會跟前同事有首尾?母親和阿姨為何冷淡疏離?神田與木野的阿姨有什麼關係?菸疤女究竟有什麼企圖?危險的男人暗中做了什麼?貓消失和蛇出現的關聯性?木野被指示該躲避的災厄是怎麼一回事?以上所有事件可以串成一線,還是各自是獨立事件?如果是獨立事件,那又何必寫在一塊?
比起回答上述類型小說一定得好好解釋的問題,村上著墨在貌似平靜的木野一口氣歷經失婚、離職,形同與過去的自己斷裂,此時唯有透過經營一家店--也就是爵士酒吧來讓自己不崩潰,「他勉強能做到的,只有讓自己像那樣失去深度和重量的心,不要飄忽不定,暫且先確保住確實能繫緊的場所而已。」
人們的內心可能有許多漣漪,但現實生活無暇去處理,那些沒有出路的想法甚至連主題都難以定義,村上用很滑順的筆法寫了出來,「應該感覺到真正的痛的時候,我把最重要的感覺壓制抹煞了。因為不想接受深切的東西,迴避正面面對真實,結果變成這樣一個沒有內容繼續抱著空虛的心的人。」
世間存在許多悲切的無常,人常常會執著應該做點什麼,或是當下不知所措而逃避,事過境遷才糾結起「早知道就該問清楚」,後悔會吞噬人,而村上春樹總是仔細梳理千頭萬緒的惆悵,讓讀者在不那麼明白中,彷彿多明白了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