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歲月、思及時間,我們腦中往往率先浮現老人的臉孔。駝背的大伯。拄拐杖的伯母。上市場的老翁。沿路拾荒的老婦。終年臥榻的爺爺。櫥櫃裡全塞滿藥袋的奶奶。他們與我們處在同一個物理空間,卻似乎又與我們活在不同時間裡。
然而,我們之間其實並不遙遠。
《時間眾像,給每個人的歲月景觀》以星際大戰的尤達木雕像開篇。尤達是動畫裡的怪物,在希伯來語有知性的意思(yodea),木雕姿勢上一改多數佛像穩定的盤腿坐,屈著的一腳像是準備好隨時離開台座、捨身助⼈。怪物、智慧、接近集一身,是雕塑品多重寓意的體現。
在觀看與被觀看之間,有著老年世代天天走訪的菜市場、日本藝術家藤野公一邀請心智障礙藝術家畫出他們感知的世界景觀、洗衣店孫子邀請爺爺奶奶穿起未領取衣物的時裝秀、少年與老後的照片拼貼,在⼀步步前進的同時,參與各種老人的生活。彷彿也被詢問著,如果長輩們穿起時裝與我們無異、老後只是面孔改變但依舊擁有同一副身軀,那我們與老人的距離,真的遙遠嗎?
在名為老去的節點交會
如果我們之間的距離不甚遙遠,那將在何處相逢呢?交會,意味著我們看與被看的我們都將產生連結。我們或許時間的進程不同,卻生活在同一個空間中、也終將走向⽣命裡的「老」節點,甚⾄迎來「死亡」的瞬間。
紐約魏斯⾙絲藝術公寓裡,藝術家進駐這非營利聚落裡數⼗年,從年輕到老,同⼀居住空間因應不同、⾝體與⼼理需求持續改變。數位相機的快門,攝下一公寓的歡騰與孤寂。藝術公寓如此,神職⼈員的家是,雙雙都在時間遞進的同時,將身體與精神奉獻給藝術與信仰,最後迎來死亡的時間。可死亡是無法被迎接的、不能夠被預期的,像前⼀秒切好、下⼀瞬卻來不及吃的⽔果——牧師樓的客廳裡,⼀幅〈最後的晚餐〉比佈置好的餐桌還熱鬧。
計時、度⽇、過年...?
既然我們都終將走向死亡,那過去、現在、未來走的這段路是什麼?
或許是時間。但,什麼是時間?我們⼜如何感受時間?
藝術家王雅慧以〈海〉創作跨度⼆維與三維的時間。藝術家在灰藍海⾯上設計⼀⼤⼀⼩的動⼒裝置,像是太陽與⽉亮,控制著潮的溫度與起落;⽽後藉著⼀杯⽔將平⾯的海⽔引入杯中、跳出平面海潮成為立體的飲用水。無蓋的杯⽔,隨著展間的空氣條件逸散,⽔線或許隨歷次造訪遞減,觀者也因此參與進藝術作品的時間中。
在藝術家陸先銘的時間中,我們都活在同⼀個劇場裡,像是在⼀道橋上、⼀串跑⾺燈中。你狂奔地像是⼀台失速的⾞、不知橋的另⼀端是否為斷崖,僅只是奮⾝向前。你甚⾄可能只是⼀齣戲上微不⾜道的⼀⾓,卻⺎⾃想著⾃⼰能脫逃內景、活在更⾃主的外景中。你想看戲,卻看不了戲,在〈飄飄何所似〉劇裡,導演是時間,⽽你只是⼀沙歐,⾒證時間變成具體的磚造建築、流動成⽊構/鋼構橋體、變形成春夏秋冬。等到天地橘黃、樹⽊枯得僅剩枝枒時,你才能結束這⼀⽣滔滔不絕,然後下戲。
不只是一隻沙鷗
陳順築的作品〈家族⿊盒⼦〉,將一禎全家福四散入多塊相框中、將幾幅相片置地,與多幅僅有屁股照的動物相片並置。既有白色恐怖時期的離散、沒有臉孔的隱喻,亦暗⽰著觀者是整個作品裡的最後⼀塊拼圖、以參與介入展品甚至是一段歷史中。
一段歷史的介入,更進一步體現在黃順堯的紀錄片〈北將七〉,台南西海岸一帶的⼈群們活入影像中。當黃順堯將鏡頭對準農婦時,農婦說,你不要拍我啦、你這樣拍我,我就一輩子只能耕作。影像紀錄,記下光電板大舉鋪設進台十七線周遭的綠意盎然、錄下沙洲地區強勁的苦風、留下特定的生命狀態,成為永恆。
這並非樂天地想著只要有文字寫下特定歷史、影像錄下時間切片,我們就能擁有時間、掌握歲月。而是訴說著,即便我們在浩大的時間與空間裡,仍可能為自己所處的歲月留下一些象徵、幾幕景色。
離開之前,再度回到展覽的核⼼叩問:時間像什麼?說它像老⼈?像。說它像潮⽔?也像。說它像樹幹?也可以。
但。時間,更像它⾃⼰。
我們是這樣在參與時間、成為歲⽉的⼀部分,成就每個⼈獨特的歲⽉景觀。
原文刊載: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 https://reurl.cc/z6WQj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