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同志,有時候很難想像未來。
我不知道這樣說正不正確,但至少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九〇年代(或更早)的同志們似乎容易陷入一種無未來之感。那種對未來的虛無感來自整個社會,也來自 LGBTQ 這個群體自身(當然早期根本還沒普及 LGBTQ 這個詞彙)。
《末日狂戀》開頭沒多久,便從看不見臉的主角口中道出:「年輕時,我想我正在見證,見證著一些事物的結束、歷史的結束、電影的死亡。沒有未來。」
This is the end。每一天,張開眼都不小心會對自己提出這樣的疑問──會不會今天就是結束的日子了呢?也許身旁躺著誰,依然很難想像明天。總之我們不會有小孩,那時候也沒辦法結婚,也許過兩天身邊的人就被逼著當一個「正常人」,或者假裝自己是正常人而離去。那是關於感情的末日。另一部分的終結更是直指整個意識/感受上的沒有明天。時常覺得所處的整座城看起來就是那麼空洞,我們找不到容身之處,不只是身體或者身分,甚至是思想。是的,思想。那時候所謂的文藝青年,那樣的腦袋似乎難以找到安身之處,整個世界以某種虛無、制式、乏味的方式重複著,於是那些叛逆又奔放的思想顯得格格不入,顯得彆扭。
沒有安身立命之處,又哪來的明天?
《末日狂戀》(This Is the End)幾乎是導演半自傳式的散文電影,導演 Vincent Dieutre 將自己的經歷放入電影中,片中訴說著一位來自法國的製片,到訪 Los Angeles 與四十年前的舊識相會,兩人在疫情的大城中探尋著生存與愛,叩問著生命的意義,並在龐大的末日感中試圖挖掘出一些光作為解答。解答可能來自四面八方,也許是城市的街景、也許是詩句、也許是天光或夜色,也許是來自愛人相擁時靠近的鼻息。電影取用了許多細微的日常細節和文學作品,透過主角的眼以及角色的口述展現在眼前,交織出一片這個世代獨有的奇異光景、感受與解答。
曾經有著「天使之城」之稱的 Los Angeles 中的西好萊塢區,如今在時間的推移下卻顯得慘澹無光,隨著主角開車的視線,整個城顯得昏黃,彷彿沒有明天,伴隨著疫情帶來的封閉與混亂,更加強了末日之感。隨處瞥去都是一種接近虛無的虛假亮麗,那種亮麗有點陳舊,像脫漆或者褪色的老舊畫面。穿越在天使之城中,似乎沒有天堂,眼見之處都只剩意識與情感上的廢墟。
關於「終結」的議題隨著窗外接連的景象,展開了一連串的叩問,伴著大量詩語言的堆疊,嘗試在生命的混沌中堆疊出解答。
電影以四個看似獨立但又在許多細節相互呼應的畫面交錯而成。其一是主角乘著車穿越城市的視角,他透過車窗看著各種變換的街景,以法文訴說著眼前的城市如何讓他感到虛無,和對藝術、語言、文化崩塌的悵然;其二是泳池與蛇的畫面,突如其來地落下一聲轟然的聲響,畫面裡頭便出現泅泳的蛇,這是一種與天使相對的隱喻,是某種邪惡與崩壞的象徵,是墮落或者恐慌的延伸;再者是一段又一段奇異的詩篇,在俱樂部中被讀出,配著迷幻的音樂與光線,偶爾舞蹈或者搖擺,所有的詩句都是引誘與叩問,試著逗引出末世殘存的希望,同時向所有的可能提問,並以詩的語言試圖找回真實的感受;最後則是如 GIF 般循環撥放的相擁畫面,那些相擁或者親吻,以極短的秒數被切成碎片般的畫面,一遍又一遍地重播──像是所有的日常,總以某種方式無限重複。
四個部分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與視角在探尋存在的意義、探究愛的本質、拷問世界的同時也質問著自己,四個片段以不同的方式論述著生而為人的那種身為失落一代的共感。無論何種形式或者角度,都傳達出了一種此時此刻,一切的一切都正在崩塌之感。「終結」、「死亡」等詞彙反覆地在電影中出現,於是我們不得不去思考──存在究竟是什麼?我們所見、所感受的一切是否真的有其意義?
我們在電影中看到許多的穿越:時間的穿越、空間的穿越、意識型態的穿越、歷史的穿越。六十多歲的歐洲老年男同志主角,以這樣的身分從青春穿越了四十年來到現在,也以這樣的身分從歐洲穿越了空間來到 LA。在眾多的穿越中,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總有一種不確定性的龐大終結感存在,總有一切在不斷地死去或逝去,這樣的「無未來感」不斷膨脹,在愛的議題上亦如是。不得不去想,身為同志,無論如何穿越,是不是永遠都會被困在這種只剩終結的無未來感受中?
主角與舊識的再相遇,必定燃起了一種熱烈的慾望和流動,可同時也有什麼正隨之逝去。片中一段關於愛的質問,主角問對方是否愛他,對方回道「我不知道,也許我們該回到四十年前那種極具儀式感且刻骨銘心的愛戀。」這段敘述非常淡然,主角悠緩地說著,頓時,關於愛的一切,我們沒有人有解答。
正因為對所有的失落與崩塌感到茫然無助,電影中的人們把希望放在詩中。讀詩俱樂部裡頭,詩句不間斷地流洩而出,有些詩句呼應著愛與存在,有些則放浪或叛逆,有些帶著挑釁意味。全片出現了十多首文學作品,來自不同年代、不同性別、不同國家的作者,導演 Vincent Dieutre 在訪談中提到,透過這些詩,他期望去思考在不同的時空底下,這些散落在不同時間軸上的詩作與發聲者們,關於語言的展現是否相同?有趣的是這些散落在許多不同向量的詩作,卻又都存在某種幽微的共鳴。
「文學已經在迷失在商業模式中了,電影只剩下對災難的熱情。似乎只剩下分享詩作,在聚會中那樣自由、敏感的朗讀詩作(像是一個小型的活動)能帶給我活著的真實感受。」
這是一部以語言堆疊出的電影,有影評人稱他為散文式的電影,我倒覺得電影本身其實就是一部巨大的詩篇。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斟酌設計過的呈現,每一個畫面、每一顆鏡頭,無一不是動人的佳作。
關於末日與終結, Vincent Dieutre 所說的末日與終結,是關於一座城、關於這個世紀、關於藝術與文化、關於同志,又或者也關於人生。末日之感在這對老年男同志的身上顯得特別鮮豔,但我想也許所有人,都被困在這個將要崩塌的困境裡頭,而《末日狂戀》中也許剛好會有那麼一句話或者一個畫面,能成為你/妳存在的解答。
劇照提供/酷兒影展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影展期間|𝟏𝟎.𝟐𝟎(五)- 𝟏𝟎.𝟐𝟐(日)、𝟏𝟎.𝟐𝟕(五)- 𝟏𝟎.𝟐𝟗(日)
影展購票系統|OPENTIX兩廳院文化生活
影展資訊| https://tiqff.org.tw/Default.as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