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喜閱樹創辦人 梁虹瑩
寫在教師節這天,關於當國中老師的辛酸史。
最近因為「一字不漏背注釋」爭議,許多人跳出來附和。慶幸的是,也有許多老師站出來訴說心聲。坦白說,這些願意站出來發言的老師,通常都是非常認真的那一群,為了大家期待的「教育」燃燒生命。我相信他們的課堂上通常是活潑的,他們也不見得會是「一字不漏背注釋」的實踐者,可是對於這個教學措施的實施,退一萬步說,他們都能理解。
理解的或許還有箇中的辛酸和無奈。
我或許算得上是某種形式的人生勝利組,所謂人生勝利組並非一帆風順,但大抵上自己想要的、努力的部分多少能有一些自己滿意的成果。不用頂尖,但起碼是自己覺得交代得過去。因為這樣,我有很長一段時間,認為只要認真努力就可以獲得我想要的,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有些事情並非如此。有時無論你再怎麼努力,你還是只能被打趴在地。
我第一次體會這種感覺,就是在出社會當老師,尤其是當導師的那三年。
如果只是當任課老師,只要負責一天一次的教學,其實又容易得多。如同現在,在不用深入相處的情況之下,我可以在國文教學領域慢慢鼓勵孩子們,通常我的任課班級學生也都很喜歡我,但是如果是導師班,就是截然不同的狀況。
面對那些,我付出最多,卻最討厭我的學生,我常不知該如何自處。我不知該如何陳述,為了處理他們青春期叛逆的行為問題,我付出多少心力,每日早出晚歸,在校就是連續工作N小時不停歇,每天都如臨大敵,前一刻還風平浪靜,下一刻又有哪位學生出問題。性議題我處理過,半夜12點的家長電話我接過,也曾為了某件不是我處理的事情,被家長威脅要找立委到校。但這些都不是讓我最難受的。最難受的是,在學校當老師的過程中,讓我最受傷的事件來自我付出很多的學生。
而那天,是教師節。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天上午發生那個事件之後,我一人在辦公室哭了一上午,無法做任何事。而同事們聽到我遇到的事情,全都啞口無言。有一個老師說:「用這種方式對待妳,妳學生.....也太瞭解妳了吧!所以他們知道只要這麼做,就可以徹底傷害妳,還能讓妳無力回擊。」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受到這樣的對待。而當時的我,還只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老師。每天,勞心勞力地在為他們付出。沒有感激就算了,但為何,非要這樣擊垮我不可?
當天有一些學生知道我的狀況,跑來安慰我,跟我說:「老師,你別理他們啦~~我們也覺得他們這樣很過分,他們不代表所有人,你別這麼難過啦~~」是的,我都知道。但有時傷害你的人和行為不用多,一個關鍵就夠。
後來,我強忍情緒把當天的課程上完,也去理解他們這麼做的原因,明白他們對我的怒氣。對於傷害我的學生,我沒有任何追究,仍在那一年內協助他們面對升學的難關,在他們需要的時候盡力幫助他們。
我不知道他們對我有沒有歉然,但我不想追究了。連提也不想提。只是從此,「教師節」成了我最討厭的節日,我討厭這天的任何活動,厭惡那些刻意為之對老師的感激,讓我們像是要用回收多少感激以證明自己的成績與付出。
那如果我都不被感激,我的付出就沒有價值了嗎?
我花了很多年的時間自我療癒,才慢慢讓這件事從我生命中離去,面對現在不用期待有人跟我說教師節快樂,覺得也挺自在的。然而學校老師們呢?然後教師節又沒放假。我不知道在這個時代,教師節到底要如何快樂?
就在那三年,我體驗到自己身體的極限。因為壓力太大,我多次出入醫院,還有一次是因為過度換氣被救護車送進醫院。我徹底明白無論自己有多想當老師,我都沒辦法在教育現場當一個老師,因為我的身體承受不起這個壓力。從此,「妳的教學能力這麼好,為何不來考正式老師?」變成一個非常心酸的問題。
如果環境夠好,或者身體還行,我也想要在學校當個老師,有個安穩的教職。但是,在那樣的環境裡,教學創新能力如此豐沛的我,曾被耗損到不想再做任何教學創新。因為,我每天應付學生的行為問題,就夠了。
請問這樣,我們要如何追究國中老師們還看似保守老舊的教學實情?你們能想像要追求教學創新、研發新課程需要花費多大的力氣?而我們的力氣都在面對那些青春期孩子的行為問題裡耗光了,然後每個問題的背後都還有家長的意見,如果家長再難纏一點的話,背後還有某些政府高官或各種投訴或控告。
如果家長們認為面對家裡一兩個青春期的孩子就令人頭痛,那國中老師們要面對的,是「一大群」。而這一大群,還可能在帶開時各自正常,但聚集在一起時,會彷彿生出另一種人格,讓人難以招架。
這是我二十多歲時的真實經歷,令人一輩子難忘。
後來大家都十分佩服我的班經能力,好像對各種小孩都頗能招架。那大概是......一開頭就打過大魔王,曾被粉身碎骨,最後絕地重生的關係。在那一段歲月裡,我徹底學會如何跟青少年溝通,把自己整組換掉,重新整頓成現在的自己。
其實,我現在所說的很多教育觀念、想法和作為,都是有了這段慘痛經歷後,「後來」才學會的。要成為一個好老師其實非常需要經驗,尤其是累積「學生」的經驗,知道會有哪些類型的學生,面對不同學生該如何對應。教師中的天生好手其實不多,絕大多數都是磨來的。而這個「磨」,非常需要時間和經驗。比如現在的我,我相信即使進了學校,也能應付大多數棘手的狀況,知道如何順利經營一個班級。
可是,二十多歲的我不行,再有心也不行。那不是任何人的錯,有些事情,就是需要時間。我需要時間去嘗試一些錯誤,也需要家長給出支援和體諒空間。就像大多數人不是天生會當家長,也極少人,天生會當老師。在我大學「班級經營」學分中,我唯一學到有用的事情是老師說:「國中生就是一群賀爾蒙失調的外星人。」這句話是我最大的收穫,讓我稍微可以理解自己在面對什麼狀況。其他的,我都是進入教育現場裡,一點一滴學,從其他的老師身上學,從自己的錯誤經驗裡摸索正確的方式。
而且,過去所學的一切也可能在下一刻,面對不同學生、不同家長時,完全被顛覆。
身為家長,我知道家長們都希望自己孩子能遇到很好的老師;但身為老師,我知道要滿足所有人的要求真的太困難,而且很多時候,老師堅持的「好」,未必是家長或學生要的。一個走向創新教學的老師,最大的挫折也常來自家長認為上課所學對於孩子學校「成績」沒有即時的幫助。
根據我自己在國中教學現場的經驗,要在學校段考考得好,最好的方式是「考卷多丟兩張給學生寫」,但那不一定會對會考有幫助,對孩子的人生也不一定會有。怎樣的選擇都有兩難,或者都可以遇到家長有意見。
回過頭說「考注釋」這件事,我也不贊成「一字不漏背注釋」這種方式,過去的我也覺得死背注釋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是——學校「段考」會考,長期以來都會考,所以無論如何我怎樣不想要求,我都不敢讓他們平時不背(畢竟這在段考中固定是10~20分,臨考前再背那麼多課會來不及)。我的折衷方式是:每課選幾個我覺得比較重要的注釋背(不用全背),背的時候須八成吻合,關鍵字詞一定要出來,不然一樣要扣分或重背。我不會讓學生「意思差不多即可」,這種表達方式會讓許多學生直接不背,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寫,而多數學生用字不夠精確,「他們以為的意思」和實際意思多半有落差,這也會造成批改上的困難,所以對於「背注釋」這件事,我仍有一定程度的要求。
實際上,「背誦」本就是學習方法中的一種,無論哪些課目,或多或少都有需記憶或背誦的部分。我就算是一個以「理解」為主要學習方式的教學者,都不會去否定背誦的意義。「怎麼背」自然是有彈性調整之處,但我仍舊不會去否定背注釋的意義。過去我會要求學生背誦的注釋,通常是重要但意義難度較高的生詞,多半有值得記憶或背誦之處。再來,背下一個字詞的意義解釋方法,讓學生學習如何精確解釋一個生難字詞的意思,而那種解釋方法也可以成為我們解釋其他生字詞在腦中的基本模型,這些記憶對學生學習是有好處的。
說實在話,我覺得各學科的學習本來就有其專業,不能單憑「看起來」沒意義,就去否定它。再者,當大家否定這件事時,我更想詢問的是:你認為沒意義的事情究竟是什麼?是「一字不漏」背注釋沒意義,還是「背注釋」這件事沒意義?這兩者之間,否定的是何者落差其實很大,會實施的作為也有所不同。所以我也想詢問:反對的你們,主訴求究竟為何?
就實施層面來說,單一老師或許可改變策略,但在同一間學校中,除非「全校國文老師」共同贊成「在段考中從此不再背注釋」,否則小考不背注釋,段考仍舊得考,只會讓家長學生們對於「平常沒背注釋」這件事焦慮而反感。而改革要上提到全校國文老師都決定段考不背注釋難度便會增加(這之中肯定會有人持反對意見),若家長硬是要求單一老師平時不要考注釋,最終段考如果還是得考,這只會讓單一老師為難,也可能有其他家長會反彈。
因此,思考這個教學要求的意義時,大家不妨也思考,這種現象真的是單一老師的問題嗎?還是一個結構的問題?而今的我,如果說自己是一個創新教學能力很強的老師,我想應該不會有人否認,但如果連我待在那個教育現場中,都覺得自己很容易會被瑣事捆綁到失去創新教學的心力,或者綁在一個尚未全面翻新的舊制度裡難以施展,絕大多數人都在意「成績」甚於「學習」,請大家來評斷,一個有心的老師,可以怎麼做?
後來離開教育現場的我,選擇把心力投入教材教法的研究,或者和教科書商合作編纂學習單,把更多好用的工具和教材教法提供給老師們使用。這是我選擇的路徑。
平心而論,因為108課綱跟會考素養導向試題的關係,我見到許多國文老師已經非常努力在翻新自己的教學方式了(起碼在我入校研習時是很有感覺的)。我也不贊成「一字不漏背注釋」這個方式,過去的我對於此事也會有彈性的策略,但我仍舊感到心疼,不只心疼學生的辛苦,也心疼老師們同樣被集體捆綁在考試制度中,難以鬆脫。
如果教學現場的「陳舊要求」仍舊令你感到驚訝,那麼,許多家長覺得「成績重於一切」,國中教育現場仍舊非常「考試領導教學」這件事,難道就不令你感到驚訝?「老師」真的是我們該咎責的那個群體嗎?至少我不這麼認為。
最後,教師節只能祝各位老師們好好照顧身體,有足夠能量越挫越勇吧!(苦笑)我會再多寫一點書把我的閱讀/寫作教學研究成果分享給大家的,希望大家能在我提供的東西裡找到一點有效教學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