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傳單也是「做」學術研究的一部分。
有人戲稱(或也帶些貶義)「教授」即「叫獸」,反正就是高高在上,只管出一張嘴叫來喚去,流汗的工作就讓學生和助理去做。我無從考證這種說法的由來,但深深不以為然。教授和學生都是人,怎麼會變成怪獸(monster)?更重要的是:我們是「做」學問的人(do research),學問是「做」(而非「叫」)出來的。這個觀念對大學的新進研究者而言,是特別重要的。
我申請的第一個科技部計畫是新進人員計畫,但因為擔心自己沒有能力順利地執行,當時只申請了一年期,然後才發現這計畫根本沒法編列人事經費去聘任助理。更可悲的是,從那時起到現在,還沒有全職(full-time)的研究生拜入我的門下。
所以打從一開始,我這個「叫獸」就只能叫得動一個人──林嘉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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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一個人就一個人吧!只是,八爪章魚難為。
我的研究屬於人體研究,也就是需要招募自願研究受試者。想要有人自願參與研究,前提是先要讓潛在的受試者知道有關研究的基本訊息,能夠明白研究的風險權益,這些都需要接受學校的「人體試驗委員會」等相關單位(本校負責管理的主要單位為「人體與行為研究倫理治理中心」)的嚴密監管。在正式招募受試者前需要花很多時間準備資料,確認我們傳達的訊息是符合研究倫理原則。
不過在實務層面,真正的關鍵是:在準備了這麼多資料,乃至於將其呈現在「招募受試者參與研究」的宣傳單張後,要如何被潛在的受試者看見?通常我們會在大學校園裡張貼招募受試者的宣傳海報,如果有學生或民眾看到海報後,對該研究有初步認識與參與意願,可以進一步與研究人員聯繫,討論是否適合參與研究。不過,這樣的觸及面向太小了,畢竟只有來到大學校園裡的人,才會看到宣傳海報。我覺得更積極的做法是「主動出擊」,到鄰近社區去發傳單,才能讓更多民眾知道我們的研究活動。是的,發傳單也是「做」學術研究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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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基於這樣的想法,我決定來聯繫學校附近鄰里的村里長,或許可以在社區活動中心舉辦說明活動,好直接與當地的中高齡長輩接觸。因為我的研究長期以來聚焦在中高齡長輩的口腔功能,如果能夠讓研究相關資訊確實「打入」長輩的生活圈,應該對於招募受試者很有幫助。
記得我還是助理教授時,進行第一個中高齡長輩的研究,身為一人研究室的唯一大將,一想到可以直接對鄰里招募受試者,便迫不急待地打了好幾通電話到學校附近的里長辦公室,很幸運地,里長們都很願意幫忙。七、八月的暑假,我一個人的背包裡塞滿招募受試者的宣傳單張,跑了四、五個里長辦公室,拜託大家協助散發傳單。因為沒有研究助理,又連一個研究生都沒有,萬事自己來。
有一天早上,我撥通了某位里長的電話,電話那頭的他聽起來是一位性格豪邁的長輩,他一聽到是陽明大學的老師有研究需要協助,二話不說爽快答應!我也立刻動身,趕在中午以前到里長辦公室,把這些宣傳單張交到他們手上。當我頭頂著大太陽,滿身臭汗,終於走到該里的辦公室時:
「咦,你是拿那個研究傳單來的嗎?你是不是林老師那邊的?」
「對對!」(點頭時,汗水順著額前不斷滴下來)
「里長好,我就是林老師,我拿了研究的傳單……」
我還沒解釋完,里長伯就滿臉疑惑,似乎好像「看穿」了我的「冒牌身分」說:「你是教授吼?」
「哪有教授自己來發傳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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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當下的我不但沒有覺得被冒犯,反而產生一種奇妙的榮譽感:「沒錯,我就是那個小兵兼將軍。」我是一人實驗室的老師,也是小弟!反正兩份工作都我一個人扛。我想起拿破崙曾說,自己一生最榮耀的身分,是被士兵稱為「小伍長」。如果一位學者或教授,被人認為是親力親為,手口並用,我覺得這是一種榮譽。
當然,也許旁觀者會覺得這其實蠻丟臉的!大澍老師被認為是小弟或學生,因為一臉就是「菜」,根本沒有教授該有的氣勢!
這話也許適用於當年,畢竟後來我有了經費,請到了研究助理,發傳單貼文宣這些事,也就漸漸讓助理代勞了。但如果說站在實驗室第一線做研究,我恐怕依然是陽明交通大學的異數。就拿我們用核磁共振做神經造影實驗來說吧,我很自豪地說,我可能是本校唯一一位,十年來每次人體試驗都親自在場監督、親自解說並完成研究。這都是有紀錄的。儘管絕大多數類似的實驗室都是由助理或學生與受試者接觸並實際執行研究。且我相信,那對教授而言是更有效率的一種研究模式,只是那種戰鬥方式不是我的style。我就是覺得,親自站在第一線面對受試者,就像是將軍站在前線一樣,應該是一種榮譽。
當然,我說這是一種「榮譽」可能過於煽情。因為從理性的角度來看,研究應該充分掌握資源與時間分配,教授身為計畫主持人,應該花更多時間在幕後帷幄運籌,怎麼是自己扛起槍,衝第一線?但這或許和我們如何看待「身為學者」的觀念有關。我常說我自己雖然身處二十一世紀,但骨子裡嚮往的學術研究卻是十九世紀的樣貌。我嚮往的是能像達爾文,親身遊歷去探查世界;嚮往的是像神經醫學家Henry Head,為了探索真理甚至自己「對自己」動手實驗!在我心目中,自己跑去發傳單和親自參與每一場研究,本來就是學者要做的事,學者就該是親力親為的探險者。
我很清楚這樣的觀念與現今高教研究的環境格格不入。在這個年代,學者的角色慢慢與企業家或執行長靠攏。大教授要懂得組織管理,像一位高效的執行長一樣帶領團隊。「自己跑去發傳單」大概是最低效的一種行為了。我很清楚自己不是當執行長的料,也正因為如此,當小弟或當小兵都好,我樂在其中!
林嘉澍
台灣與國際上少數兼具口腔醫學與神經科學(腦神經造影)專長的學者。
自國立陽明大學牙醫學系畢業後,一邊在牙科診所工作賺取學費,一邊於英國倫敦帝國學院(Imperial College London)與牛津大學(University of Oxford)鑽研神經科學並取得碩博士學位。歸國後於臺北榮民總醫院擔任研究助理,現為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牙醫學系與腦科學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