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樣年華(In the Mood for Love, 2000)
當他們想起彼此,就像走入一座遺跡。
永遠的一天(Eternity and a Day, 1998)
真是傑作中的傑作,敬它的不朽,愛它的無垠。安哲羅普洛斯說:「電影不能改變世界,人才能改變世界。電影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時間的流逝變得甜美。」很高興在黑暗中重逢。
儀式(The ceremony, 1971)
二戰後日本人的身體、精神、文化解剖。
終於遇上一部對頻的大島渚,《儀式》儘管深沉艱澀,卻是最淋漓盡致的、以電影美學進行政治論述的出色作品。和老師聊期末報告時談到這部,我們共同覺得它是大島渚電影中「比較明確看懂他要做什麼」的一部。劇場效果、行為藝術、寓言性等大島標配風格,紮實地在畫面上和場景、燈光、走位、表演的調度結合在一起,讓觀者在感受窒息、掏空和苦楚之外,意識到歷史即不斷紐絞的當下,如何緊縛日本這個民族的身心。
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 1996)
心碎、浪漫、雋永。favourite movies of all time。懸掛在記憶中的一抔黃沙,持續漏下時間停留過的證據。
愛情的超越性。我們的身體就是國界。先是愛,然後有認同、分裂、佔有、抵抗、戰爭。最終,愛癒合了人世的疆界。往上,是風的殿堂。
廣袤荒野作為自由之境的假象,無國界之地淪為強權侵略瓜分的財產。人類誕生自此,殖民侵占濫觴。在沙漠中,尋找與生存的關係更加緊密。而岩洞:男人抱著死去的女人走出岩洞,他過往的生命即為「史前」。
1. 跨越國族的愛。化作堡壘的文藝復興教堂徒留聖像遺跡,巴哈樂曲無關德意志;愛只是,想和你一起經歷一些事物,想引領你、透過你,見證一個戰火也無法擊垮的世界。
2. 身為英格蘭印籍傭兵、地雷拆除小組,大戰結束不值得歡慶。大戰結束依然有同袍死去、許多人因此失業。停戰以後,戰爭真的就結束了嗎?
錢(L'Argent, 1983)
布列松,那個一句廢話也不跟你多說的男人。只留下最必要的訊息,其他就劃掉、劃掉、劃掉。觀眾在腦中同時拍攝另一部電影,補足了意識中認定欠缺的部分;我們製造的敘事,其實可以反過來檢視、批判我們自身,而不是角色。
驢子巴達薩(Au hasard Balthazar, 1966)
布列松塑造情境的方式是特殊的,應該說他用鏡頭去處理戲劇性的方式很特別,他不信任自然、生活化的人物表演,而是像玩填色遊戲那樣,在精確的格狀圖樣中填上預備好的象徵意涵。我不會覺得這樣的作品是在玩弄隱喻,如同卡夫卡筆下經典的變形蟲和城堡,是為了更深入地分析人類生命中再真實不過的痛苦。
《驢子巴達薩》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場戲:女孩為驢子戴上花圈並親吻牠,緊接著卻是驢子遭到兩個男人毆打虐待,女孩躲起來獨自傷心,無力援助。純潔與暴力緊密並置,不靠台詞或表情對跳,只有一隻無辜的驢眼、快速抽走的左手、隱退門後的垂首停頓。動作、物件、視線──戲劇的「情感」在一個個元件的嚴謹組裝下形成,與尋常的情感生發、傳遞之路線不同。布列松的電影之所以讓觀眾覺得過度冷漠而難以進入,除了故事中的悲劇或人物的絕望姿態,也與表現手法上此種極致理智的策略有關。
著重「手部」勝過臉部,是布列松最具代表性的導演風格。在一般的技法中,手部特寫有助強化角色的動機和慾望,因為手比較不會說謊,手能直接連結心中所想並執行第一個直覺或意念。但布列松的「手」不只擔負形塑角色、協助敘事的功能,我在想這些手的鏡頭可能是個概念,表達的是「行動」或「觸感」等等。一次次看似無關的行動表達,如何建構了這個世界現在的樣貌?人又如何在一次次撫摸世界的過程中認識自己的心靈?
神父李昂莫罕(Léon Morin, Priest, 1961)
百感交集。完全搞不清楚這是認真、搞笑、認真搞笑,總之嘈點很多,我都想好彈出式廣告的標題了:「無神論人妻愛上禁慾系教區神父!信仰與愛情的終極考驗,她該...?(點擊救贖)」
是也沒那麼荒謬,但梅爾維爾在妥妥的通俗小說中硬塞了滿滿的神學院課堂辯論,服氣。推友言「在宗教這題梅爾維爾怎麼好像泰然自若老司機ㄚ」無法同意更多,我甚至開始覺得梅讀到原著小說應該是見獵心喜,早就想整這一齣大戲了──傳教就是色誘,禱告完別做春夢,距離玩壞角色就差那麼一點點點。
以為是納粹佔領時期的庶民生活刻劃,結果是基督教義辯論賽;以為戰爭滲透社會後沒有要討論情慾了,結果解放後又開始狂情迷戀了,莫名其妙法國人。梅氏對女性的揣摩讓人蠻問號的,他的長處還是形塑男性,特別是禁慾系男子。從來沒想過楊波貝蒙這款可以演神父,重點是超帥,高達片裡的遜咖感都不見了。女主角是艾曼紐麗娃,廣島之戀那位,渾然天真的破碎感,隨口提出靈魂拷問都得讓人費盡思量。
玩美女人(Volver, 2006)
當玫瑰瞳鈴眼是一種西班牙藝術電影。
菜刀、後車廂、拖把、河流,懸疑元素皆預先暗示。女人的社群性。家務、照顧、勞動、活下去。「這些年沒有你在身邊,我真的很難熬。」生活總是亂成一團,每日忙於那麼多謊言,我們都需要某個能坐下來吐露一切的餘裕。能允你這份餘裕的人,就是你的親人。原文片名意為「歸鄉」,遊子與鬼魂,都需要這樣一張擺滿家常菜的餐桌。
如果驢知道(EO, 2022)
想要知道那抒情且殘酷的音畫和聲,如何像全新的顏色一樣被調出。這絕對是一部感官的、肉體的電影,祭悼那無情自然中的有情之獸,近觀各種生命尺度的磅礡和渺小,適合過度仰賴思考的人類,也適合過度不假思索的人類。
父親(The Father, 2020)
記憶是居所與刻度。空間和時間如何依憑情感,丈量而生?
課前重看仍是一記重擊。《父親》可以算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表演力量的電影,Anthony Hopkins 和 Olivia Colman 殿堂級飆戲令人瞠目結舌,但又不僅僅是演技上的精彩完美,他們更帶來一種無前例的不安感受:被拖「入戲」的恐懼。
當封閉的現實景觀隨著認知改變而遷徙、重塑⋯⋯總覺得這部電影不只是再現一個失智症患者的視域,也觸及了當代人類的某種惶惑:長久以來熟悉虛構與再造,而打磨出的一種不完全適用物理現實的心智。
天國與地獄(High and Low, 1963)
這是我看的第一部場景設定在現代的黑澤明電影,看見他在面目全非的日本社會裡,始終對傳統義理(ぎり)保有守護之心。黑澤明用典型的道德試煉去激發人性的矛盾性與慣性,再以人物的選擇為刀刃,去解剖所謂人類的世界──由「差距」和「對比」形塑的人類世界。
雙眼之間(Close Your Eyes, 2023)
好憂傷。黑幕轉場猶如嘆息,琴聲指向黎明如鏡的海之彼端。闔上酸澀的雙眼,倒空所有光線,在一片收藏往事的廢墟中獨自流淚。
鐵達尼號(Titanic, 1997)
1
沉船時刻,某些人擁抱了屬於自己的悲壯浪漫。在艦橋上淹死自己的船長,演奏提琴四重奏直到最後一刻的樂手,槍殺了暴動者隨後自殺的船員,端坐華美樓梯怔怔望著大水湧入的老紳士,呆站壁爐對著時鐘沉思的鐵達尼號設計者。「很抱歉,蘿絲,我沒有打造更堅固的船。」
2
亦可覆舟的水,為《鐵達尼號》締造美學成就。觀賞那水被呈現的萬千姿態是極痛快的,硬如冰山、軟如寒煙,不可抵禦的洪水,是因為巨大的船體被更巨大的海洋裹覆──萬事皆映襯。它迅猛如獸,入滲、壓迫、席捲每一吋物質空隙;大塊大塊的空氣被擠碎成氣泡,帶著殘餘的呼救浮上海面。
3
最喜歡的場面:唯一一艘回頭的救生艇,緩緩划進凍死在海中的漂流人群。猶如誤闖冥河,受難者慘白的身軀覆蓋著霜雪,無人作聲,手電筒絕望橫掃,那是世界上你能聽見最寂靜的聲音、看見最陰暗的光芒。
4
“I won't let go.” 如果蘿絲沒有放開傑克,任他沉入海底,那麼她就無法活下來。放下並非放棄,思念並非沉溺,她帶著對傑克的承諾走過一生,用他愛她的方式去愛自己,盡情享受這不可多得的人生。
5
「海洋之心」象徵極佳:定情與佔有、紀念與悼念,是回憶之封印及入口,也是人心混濁與純粹的對照。閃耀動人的鑽石比喻傑克與蘿絲的愛情,也比喻航行在遼闊大西洋上的鐵達尼號;「女人的心是充滿秘密的汪洋」,沉入海底的則是無以名之卻價值連城的寶藏。
浮雲(Floating Clouds, 1955)
讀完林芙美子的原著小說再回看電影,不禁感慨成瀨巳喜男要把這一大部流離失所、探討戰後日本人心靈狀態的長篇小說,壓縮到一部兩小時的電影裡,實為艱難。或許伊香保殉情記已是足以發揮的短篇,然而能透過電影聽見濕透了整個屋久島森林的傾盆之雨,還是感覺小說總有盡頭,電影無比美麗。
夜之河(Night River, 1956)
京都色彩辭典。將古樸、素雅的形物拍出時髦感令人佩服,整體的視覺表現技法仍是貼近西洋繪畫的(光影質感和構圖)。多數角色形塑不足,然而場景自有內涵:夜晚河岸的酒宴,熄燈的旅館房間,海邊的懸崖,掛滿染布的天台,昭和時代的咖啡館,每登場一次就換一套和服的女主角⋯⋯只有幾顆俯瞰鏡頭採用傳統日本畫的平面特性,比如紀和在奈良初遇男主角(圖框角落一排簷牆絕妙),以及給美術大學生探病順道買花的遠景。
最終幻境(Last Things, 2023)
有一種身處科學博物館的開放互動展間的感覺。片中出現的維也納自然史博物館,我也曾待在那裡一整日,著迷於絢麗而寧靜的礦石展示櫃,一一觀察它們的紋理、色澤、形狀,彷彿某個無情的宇宙正在等待我回歸。
桑拿私話(Smoke Sauna Sisterhood, 2023)
以桑拿文化場景和女性口述記憶建構一道「通過儀式」,哀傷蒸發,痛苦淨化。人能夠在受苦中學到的事物,也包含苦難的轉化能帶來更徹底的解脫。桑拿屋外四季流轉,又是春天游泳的日子。
新宿好T們(Shinjuku Boys, 1995)
我對跨性別的意義還是存疑的。說是性別流動,但也隱隱加固著刻板的性別氣質。因為堅強又果決所以是男性,因為會哭泣所以「原來他也是女人」,因為女性是脆弱無助的所以不想被認為是女人?在跨性別的世界中我往往感受到更強化的二元性,以及更武斷的邊界。我確信的事實只有跨性別者對於自身性徵的否決,儘管他們一生帶著悖反社會性別的焦慮,但「跨」的理念似乎真正實踐在「跨離主流」、形塑「我們這類人」的酷兒環境,而不在解構性別形象、質疑性別分野。當你說:某些人也可以是男人/女人,女人/男人究竟意味著什麼?如果所謂的陽剛 - 男性化、陰柔 - 女性化都是後天建構的,為何要服從這樣的判準?
分類是偏見的起點。因此看似客觀取樣的紀錄片,我們應觀察受訪者的個人性先於他所屬的曖昧群體。「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除了男公關的外觀,其實所有的「Onnabe」 對於許多事物都有不同的觀點(伴侶關係、家庭狀態、變性與否)。「我喜歡龍,不因為他是 T,只因為他是龍。」我在思考,人類有可能不透過分類去認識另一個人嗎?
情事(L'Avventura, 1960)
(補記詩人吳俞萱於 2023 秋季開設的影詩沙龍【遇熱的蛋白】其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