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旅行的唯一問題是:意義的消滅可以到什麼樣的程度。」
《美國》(Amérique , 1997)為法國哲學家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 1929—2007)遊歷美國紐約、德州、沙漠、拉斯維加斯、洛杉磯等地的遊記;兼具詩意、哲學性的書寫,可作為認識布希亞哲學「擬仿」概念的入門書。書中提出主要代表美國的三個標籤;即沙漠、微笑、烏托邦。以下將試圖分析,並反思現在的美國與台灣。
一、沙漠
「符號是源自於-在人類出現之前許久-密封在這些元素間的磨損和侵蝕的某種約定,在這個本質上純粹是地質的巨大符號堆中,...這塊沙漠只顯現出一片無文化。」
「或許就是這些地勢的起伏,由於它們不再屬於自然,最能讓我們了解到文化為何物。」
沙漠如何形成的?沙漠並非一開始就是沙漠,而是因為人類的過度種植,使得地力耗竭而逐漸形成的,如:黃土高原、撒哈拉沙漠。布希亞認為,符號較人類更早出現;即一種自然的、地質變化的符號。然而,一陳不變、不再變化、了無生機、無任何人造物的沙漠,不再屬於自然,彷彿凍結在過去、凍結在無自然、無人類、無文化的過去;即存有前的虛無、原初的符號。因此,透過沙漠,可了解符號由非自然發展至自然、人類文化的過程。故沙漠與人類文化的關係,並非「時間上」先有人類,才導致沙漠化後的地質,而是「邏輯上」先有無文化的沙漠、原初的符號,才有人類文化、語言文字。
「沙漠意味著空無,作為所有人為體制背景的赤裸...意味文化是海市蜃樓、是擬仿物的化為永恆。」
「沙漠不再是一種風景,它是一地由所有他物的抽象所產生的純粹形態。」
沙漠作為存有前的虛無、原初的符號,人為體制符號的基礎,是永恆的擬仿物;即可填入任何他物、作為他物背景、他物的存有的基礎。然而,沙漠並非無自然、無文化,沙漠還是有生物棲居、有綠洲、有雨水、有公路、有汽車、甚至亦受全球暖化極端氣候的影響。但如同撒哈拉沙漠作為僅次於南北極的世界第三大荒漠,沙漠位於自然、文化延伸的末端,理想物與擬仿物的交界。
二、微笑
「美國既非夢,亦非現實,而是一種超現實。」
「所以事物都藉由擬像而再現,風景藉著攝影,女人藉著性事,思想藉著書寫,恐怖主義藉著流行及媒體,大事件則藉著電視。」
美國電影工業的發達,模糊了生活與電影的界線,一種超現實。如:對於住在東岸的美國人,對美國西部拓荒歷史的認識來自電影擬像,或對於政治人物的認識,來自於電視擬像,導致遇到真人時認為電視上的人比較「真」。美國是個建立在擬像的國度,電腦的發明,更強化、加速了擬像化的過程;學校裡坐在電腦前的小孩,如同積體電路般,概念、意義變成螢幕上的擬像,生活即是擬像、即是意義。
「美國人自己對擬像並無概念。他們本身即是擬像的完美具形。」
「美國人是有信念的人民,堅信一切並努力說服他人也相信。」
「它具有讓情感低溫保存的特質...這也是死人在殯儀館中會掛在臉上的微笑。」
如同當今的網路世代,並不需透過概念認識網路,而是直接從使用網路中認識網路。美國人即活在擬像中,其具體表現在美國人的「微笑」上;美國人很愛微笑、很正向、每個人都想跟他人分享什麼。然而,美國人的微笑,不是對別人微笑,而是對自己微笑,微笑只表示出微笑的需要;一種不想讓情感、氣氛、空氣出現空白,因而不斷以微笑填滿空白的微笑,宛如死人臉上了無牽掛的微笑。當不知道要表達什麼樣的情緒時,笑就對了,一種在他人眼裡既活著、相信著什麼、保有尊嚴又不失禮貌的姿態。不斷的微笑、不斷的串接;串接死亡、串接享樂主義,如透過短影音的無限串接,試圖尋找微笑、保持微笑、分享微笑。在不斷追求微笑、追求享樂、追求狂喜下,不斷問相同的問題:「狂喜結束後你要做什麼?」若沒有持續的擬像,一切事物將不再有無意義,因為意義建立在擬像之上。
「美國人無法接受夜晚或休息時刻的到來,也無法忍受看到科技產品停止運作。」
「這個社會的外觀就是自我推銷。」
「他們不愛否決或爭辯;他們自然的反應是贊同,如:我同意你的想法。」
「人們似乎已對核子勒索感到不厭其煩,決定不屈服於它,任由毀滅的威脅臨迫眼前,或許隱隱約約感到它非常不真實。」
不只不停微笑,美國是充滿「美國夢」的夢土;充滿希望、新科技、新發明的夢土。散發著只要努力就會成功、就會被看見、就可成名的氛圍,如安迪・沃荷(Andy Warhol)所言:「每個人都會聞名於世15分鐘。」於是,人人都想被看見,勇於表達意見、推銷自我,並維持表面的和平,如伏爾泰(Voltaire)所言:「我並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是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既避免紛爭,又可各抒己見。然而,如此的和平卻是建立在核子競賽恐怖平衡的相互制衡。核子時代透過核子所保有的生活安適,是脆弱的、不真實的(建立在相信不會發生相互毀滅的核子戰爭上);在安適的生活中,人們不再認識到死亡,或者說,「人」早已死亡,因此需不斷證明自己的存在。如:紐約馬拉松的跑者,他們全都在尋找死亡,精疲力竭的死亡;馬拉松的起源是傳遞戰勝的訊息,現在則傳遞選手抵達的訊息、證明自己有能力、存在的訊息。
三、烏托邦
「美國人生來即處於現代,並不是逐漸才演變成現代。」
「美國避開起源的問題。」
「美國建立於逃離歷史的希望上。」
「現代化的原創地是在美國。」
相較於歷經文藝復興、宗教改革才逐步走向現代的歐洲,美國人生來即處於現代、處於歐洲文化、宗教發展的目標或終點-烏托邦。布希亞認為,歐洲人從未真正地馴服現代性,在歐洲無論何處,你會覺得現代性好似某種夾帶的、異種的、時空錯置的東西。因為歐洲的歷史既包含前現代、亦朝向現代;即具脈絡化的、綿延的、錯置的發展,充滿新與舊、現代與歷史、理想與現實、開放與保守、自我中心與宗教中心。美國的危機則是烏托邦、現代性;一種無文化的文化、無宗教的宗教(新、現代、理想、開放、自我中心)如何維持的問題。
美國人活在永恆的擬像中、無歷史的、無文化的擬像中,他們從理念中建造出真實(人造的事實、擬像);即先有理念才有現實的觀念論。而歐洲人則把現實轉化成理念,或轉化成意識形態;即先有現實才有理念的實在論。如:美國的歷史是重構的歷史,藉由博物館、印第安保留區、電影,重構擬像的歷史。美國人的理念是為了現實(擬像),只有製造或呈現擬像才有意義,相反的,歐洲人的現實是為了理念,只有思考或隱匿的東西(擬像背後的真實)才有意義。如柏拉圖的洞穴比喻,真實並不在洞穴中擬像的世界,而在洞穴、擬像之外。
然而,為何身處資本主義的美國,未經歷馬克思的無產階級革命?布希亞認為,因為19世紀歐洲的社會與哲學觀念並未橫跨大西洋到美國。美國的生活動力是烏托邦與道德,是幸福與社會習俗的具體理念;但在歐洲,上述種種早已被馬克思為首的政治意識型態送入墳場,而以歷史變革的「客觀」概念來取代之;即歷史唯物主義,認為歷史如同黑格爾的精神,透過辯證,由抽象、個別的主觀精神,逐漸發展為具體、普遍的客觀精神,最後邁向絕對精神。
故以集體意識而論,美國更近18世紀歐洲的思想模式:烏托邦與實用主義,而非那源自法國大革命(1789—1799)的思想模式:意識型態與革命。體現在自由方面,即歐洲人的自由表現在精神(思想),美國人的自由則表現在行動(實用)。如漢納鄂蘭(Hannah Arendt)認為自由並非選擇的自由(美國人),而是可介於「過去和未來之間」的自由;即跳出因果鏈的行動的自由(歐洲人)。
綜上,美國與歐洲事實上並非如布希亞所言的那麼二元對立,美國作為一種現代性的典範,展示出歐洲典範的終結與永不可及的未來。我們常認為美國是無歷史、無文化、天真(活在擬像中、受資本主義控制)的生活方式。然而,如布希亞所言:「想要觀察並感覺美國,你起碼必須有一片刻,...感覺到歐洲已然消失『怎麼會有歐洲人存在呢?』」美國如同沙漠的存在,一個真空、完美、擬像、無人類(無文化意義下的人類)、無意義的烏托邦。認識美國,便是將己身投入其間感受之外,更以美國人的角度、成為完全的他者、擬像,觀察並感覺美國。如同透過黑格爾哲學揚棄自身;即由自身出發、否定他者,再異化自身、否定自身、成為他者,最後再返回、超越、含括自身。
然而,如今的美國還是充滿新、現代、理想、開放、自我中心的美國嗎?無疑的,美國已走向衰弱(讓美國再次偉大),不若以前強盛,如:貿易上走向封閉的保護主義,已難以維持烏托邦的擬像。而建立在擬像上的政治強權,奠基於信任、對失敗的否定;只要可信,政治人物的缺失、醜聞或犯錯都可獲得原諒,相反的,不可原諒的是「預言的失敗」(政策跳票)。如同當前台灣的執政黨,開出許多明年選後才實行的政策(政策買票),如:補助私立大專學雜費減免3.5萬、高中職免學費、解除赴陸旅遊禁團令、醫事人員加薪。且政治人物的缺失(外遇生子)及錯誤的政策(進口巴西蛋、擋疫苗)都可獲原諒;道德、習俗不再重要,信了就會成真。
同樣作為新大陸的台灣,是否也是烏托邦?主張台灣獨立者,試圖走出一條屬於台灣的道路,建立台灣自身的主體性;地理上可遠離大陸,文化上可與大陸割裂。然而,台灣不是美國,當初撤退來台並非為了創建一個理想世界,而是反攻大陸。沙漠僅是一種隱喻、理想的隱喻,一種不變的、永恆的、無需填充意義的真實。擬像終究離不開所擬之物,重構的歷史僅是擬像的歷史,而非真正的歷史;即實用的歷史,而非反思的歷史。一個簡單測試是,在台灣能有片刻感覺到大陸消失嗎?
2023/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