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夢嗎?我覺得它是一個夢,但是感受一下它的重量,它很重,在提醒我這不是夢。我的爸爸是一個喜歡寫詩的老中醫,他在《石門》的海報寫了一句話:『石門打開,裡面有金。』那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寫那句話,我現在知道了,石門打開之後,裡面是金馬。我們鼓起勇氣,堆開了石門,而後面是金馬。我們推開了石門,去到了一個更寬闊、廣闊的世界,可以策馬奔騰,所以特別謝謝金馬獎。」
距離《石門》於第 60 屆金馬影展以黑馬之姿,奪下「最佳劇情片」大獎,迄今已過了四個月。一夜激情後,釀電影編輯室以「電影作為關照世界的方式」一文作結,但那天夜晚我在頒獎後台,獲悉《石門》得獎時的激動心情,仍然在幾個月過後、再次與導演二人見面時,翻湧而起。
我問黃驥和大塚,得獎之後的生活與創作有沒有變得更順遂?他倆互看許久,才由黃驥先開了頭。她臉上的神情依舊如得獎那夜般,眉宇神色間盡是驚訝,可她的第一句話,卻是冷靜地先從頭定義起問題本身:這個問題,必須從自我和他者的角度來看待。
「因為金馬獎在亞洲地區有絕對的影響力,《石門》獲獎之後,有一些原本抱持不同評價的人改變了他們的想法,這是有了金馬加持,才能產生的質變;而作為一個創作者,我依然沒有過多的細想,至今的感受仍然是一樣的,有些欣喜,不過更多的是難以置信。」
「當然我們很喜歡自己的作品。」大塚在一旁補充說道。《石門》就像是班上特別安靜,可能還有些邊緣的孩子,突然被打上了一道受矚目的聚光燈。
從《雞蛋和石頭》、《笨鳥》再到《石門》,由黃驥和大塚龍治共同創作的「女性三部曲」以不同於主流電影的敘事方式,在極高濃度的留白與碎片式的剪接方式裡,傳遞著女性生命處境本質上的逼仄與晦澀。他們意圖讓觀眾身在電影院裡、心在漫長的故事裡,用電影極長的時間,使戲外的我們能和影中人共同感受苦厄:包括身體的痛感,心靈的痛感。
電影是人類拓寬生命經驗的方式。
就像「女性三部曲」在一開始是以低視角的俯瞰鏡頭拍攝角色,但隨著作品繼續延伸,大塚的攝影機逐漸地變成「一個人在看一個人」的平視角度,那也是電影為一個人帶來的改變。
在新作《石門》,大塚多以全景畫面拍攝,隨著時間的流動、空間的改變,逐步讓觀眾與影中人的體感同步。「當電影時間拉長、但敘事上又有許多留白時,觀眾不可能一直關注在演員身上,你可能會注意紅貴的表情,但同時也會留意到周遭的景物變化,觀眾有了自己的觀察與想像,才能產生獨特的觀影經驗。」大塚想將看與不看的權力交給觀眾,無論是看見零工經濟的社會現象,看見留守兒童的社會問題,看見女生懷胎所面臨的壓力,甚至是令人坐立難安的、難熬的觀影體驗,這都是他們希望讓觀眾自行感受的。
因此,作為記錄者的他,明白自己不應該有過多的憐憫與惋惜,而是要平等地、直勾勾地,看著一個人無論痛苦與否的感受,這或許才是電影作為「紀錄」的真諦。
黃驥和大塚花了十年的時間拍女生的痛,同時也為飾演三部曲主角的演員姚紅貴留下了珍貴的紀錄,但他們卻說這一切都是沒有計劃的,其實一開始根本沒有想過三部片要用同一個演員。
2012 年,他們回到湖南老家拍攝《雞蛋和石頭》,當時連演員都沒找到,二人就在老家的小學、初中附近悠晃,觀察放學後的孩子,期間也進到學校訪問作為留守兒童的學生的生命經驗,遂找到了當時不過 13 歲的紅貴。
他們很快地決定要一起拍電影。可是沒有演戲經驗的紅貴,根本沒有任何技巧可以依循。原本預計一個月就能殺青的片期,在拍攝過程中不斷延長,面對沒有經驗的素人演員,黃驥和大塚決定等待。
「關於角色所招致的生命苦難,我們不可能跟紅貴說得太明白,而且性暴力後所產生的生理、心理的痛楚也是很難用言語表達的,甚至我們根本找不到任何適當的措辭去『指導』一個孩子來演繹倖存後的身心狀態。」
長達三個月的拍攝期,他們和紅貴一起住在片中的家景,每一次拍攝就只是把想拍的內容告訴紅貴,接著等上個二、三天,偶爾需要更長的時間也無妨,黃驥和大塚唯一做的就是等待,等紅貴嘗試以生命自身的理解,給出身體的回應。
這樣特殊的拍攝方式,是他們始料未及的,也是透過長期與紅貴的相處,他們才發現:如果真的想捕捉到他們心裡的真實,就必須要用更多的時間去記錄真實──要給演員時間,也要給自己時間,事情才會慢慢發酵。
當素人演員成了電影裡的角色,看著紅貴走上了自己曾經遭遇過的經驗,黃驥才發現,曾經的自己是在受了傷之後,做不成雞蛋,因此成了一顆頑石。
「我經常覺得小女生的心就如雞蛋一般,它有可能孵化成一隻美麗的、溫柔的小雞,也有可能變成一顆硬得敲不開的心,一切端看她在來到這個世界後,遇見了什麼樣的人,經歷了什麼樣的事物。」一個人的改變和青春期的成長經驗有著密切的關係,但黃驥卻說,或許變成一顆石頭也很好,當生命的硬度變強了,或許才能繼續抵抗不堪的世界。她將雞蛋和石頭視作生命裡可以流動的選擇,同時,也期待自己能夠在難以撼動的階級社會裡,還擁有選擇的權利。
2017 年,黃驥與大塚籌拍第二部劇情長片《笨鳥》,再次回到中國南方的小鎮拍留守兒童,循著過往的方式,他們在拍攝地附近找了很多孩子來試戲,卻一直激盪不出靈光,遂決定再找紅貴回來「演演看」。過了五年,紅貴從初中升上高中,原本以為步入十七、八歲會有巨大的改變,沒想到當初在她身上所感受到的、生命裡的天真和韌性,絲毫沒有被年紀影響。
他們決定繼續保持著雞蛋和石頭的拍攝模式,讓攝影機跟著演員走,讓劇本跟著演員走,這樣的有機與手工感,正如《笨鳥》紀錄的是一個女生努力地想飛,卻飛得笨拙,可也是面對影像的真誠與樸拙,才讓他們的作品真的捕捉到了現實與魔幻交會的靈光。
「如果可以遇到一個好演員,是身為導演最幸運的事,紅貴身上最美的就是她的獨立,甚至可以說是特立獨行。」就此,他們在心中暗自決定,未來的作品都必須有紅貴。
新作《石門》,便是沿著前作《笨鳥》的主角林森繼續拍下去。「石門是女生身體與生育相關的穴位,同時也暗示著女生在生活中經常會遇見的阻礙,就像是一道道厚重的大門,就算妳拼命想推開,可能也終究徒勞。」石門同時是生理上的痛楚,也是社會性的枷鎖,為了真實傳遞生理與心理的變化,他們以懷胎到順產的十個月為拍攝週期,記錄下身體與心靈的痛感,是如何交雜影響,使得一個人的心停止流動,成為一座打不開的石門。
當時《石門》在金馬影展的放映,確實挑戰了許多觀眾的觀影經驗。對此,黃驥仍清淡地說:「當人在面對超過自己經驗之外的東西時,通常都會抗拒去理解,畢竟那就是在自身認知經驗之外的、不舒服的感受。況且,世界上本來就有將近一半以上的人,是不曾感受過女生所經歷的這些社會性/非社會性的痛感。」黃驥不卑不亢地回應了從電影放映後招致的評價,後來,她更給了我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比較理想的思考,是不喜歡的觀眾或許會因此更記住這部片。
「電影看完之後,觀眾會發覺自己周遭都有類似經驗的女生,即使我們身處在不同的國家,甚至成長於不同年代,但相隔了十年、二十年,類似的問題仍然層出不窮地、大規模地發生著。」
從《雞蛋和石頭》拍到《石門》,黃驥和大塚極力避免對女生進行第二次的剝削,因此,在聽完無數留守兒童或不同階段女性各自的生命經驗之後,他們在所有人的故事裡找到共性,創作出作品裡的新角色──紅貴與林森的故事,不全然出自哪個特定的人物原型,但我們總能於其中看見自己的影子。
因為擁有對生命的叩問,黃驥和大塚在每一次創作的過程,都會回頭梳理、解答自己最一開始想要拍作品的理由;每一次的拍攝,黃驥都是負責田調,大塚則在一旁陪伴,等待所有人都準備好的時候,才走進這群女生的密隱心靈,沈默、溫柔地紀錄。因此,每一部作品都是他們的孩子,是他們抱著對世界無數的質問,幾經打磨,歷經長時間的來回詰問,逐漸辨明出來的,不一定是解方,但或許可以成為一種關照世界的方式。
得獎照提供/台北金馬執行委員會
劇照提供/ifilm 傳影互動
責任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