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span>(一)認識莎岡的最佳鎖鑰</span></h1><h1><span>臺灣文壇大師葉石濤〈吳濁流論〉曾對作家的處女作,提出以下的見解:「大凡從一個作家的處女作,能看得出來這作家的稟賦,潛藏的才華、風格、氣質等諸要素,並能預知這作家將走的路徑和命運,委實很少作家能完全擺脫處女作的束縛,跳出了它的限囿。……如欲解開一個作家作品的秘密,闡明他作品的意義,顯然處女作是較佳的鎖鑰。」法國文壇傳奇作家莎岡(Francoise Sagan,1935-2004)成名極早,十九歲出版處女作</span><b><strong>《日安‧憂鬱》,一鳴驚人,獲得</strong></b><span>法國「文評人獎」的高度肯定。</span><b><strong>出版翌年,英文版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第一名,四年間,陸續譯為二十餘國版本,全球銷量五百萬冊以上,使得世界文壇形成了「</strong></b><span>莎岡現象</span><b><strong>」。</strong></b><span>莎岡個性狂放不羈,創作力旺盛,著作甚豐,後來陸續出版小說《熱戀》、《心靈守護者》、《真愛永不敗北》、《微笑》、《你喜歡布拉姆斯嗎》、《無心應戰》……等三十餘部,並撰有回憶錄《我最美好的回憶》、芭蕾舞劇《失約》與電視劇本《瑞典的城堡》、《偶爾聽見小提琴》、《昏迷的馬》等多種。</span></h1><h1><span>莎岡筆下的小說人物多為經濟富裕的中產階級,他們也是不問道德的享樂主義者,可說是莎岡自身的投射,然其內心空虛、孤獨,找不到積極的人生意義,</span><b><strong>當如</strong></b><span>葉石濤所言,莎岡處女作</span><b><strong>《日安‧憂鬱》</strong></b><span>誠為認識莎岡文學世界的最佳鎖鑰。</span></h1><h1><span>(二)這一個夏天</span></h1><h1><b><strong>中篇小說《日安‧憂鬱》約五萬字,主角為十七歲的賽西麗,母已逝,風流、富裕的父親雷蒙未再婚,保持單身十五年了。二年前,賽西麗自教會學校畢業,回到巴黎,跟父親生活,自在地過著享樂的日子,迄未通過會考。這年夏天,賽西麗和父親及其年輕貌美的情婦艾爾莎,一起到地中海濱的別墅渡假,賽西麗結識了同樣來此地渡假的大學生西瑞,享受戀愛的甜蜜滋味。未久,舊識安娜前來,她是母親的生前好友,其高尚氣質與艾爾莎的俗麗形成強烈對比。原來,父親雷蒙打算和安娜結婚。安娜的冷靜、強勢令自由慣了的賽西麗難以忍受,於是設計艾爾莎和西瑞假裝戀愛,引起父親的妒嫉而重新回頭追求艾爾莎,俟安娜發現雷蒙與艾爾莎偷情,她倍感痛心,憤而駕車離開,於山路墜崖身亡。賽西麗和父親感到內疚,各自結束夏日戀情回到巴黎,但一天天過去,漸漸地賽西麗和雷蒙這對父女又恢復原本的生活方式了。</strong></b></h1><h1><span>綜觀之,人物的刻劃以及詩意的文字,當為</span><b><strong>《日安‧憂鬱》的二大寫作特色。</strong></b></h1><h1><span>(三)</span><b><strong>心靈的流浪者</strong></b></h1><h1><b><strong>雷蒙四十歲,貪圖</strong></b><span>物質</span><b><strong>享受,英俊、多金、精力充沛,廣告業的生意成功,待人大方又和藹可親,仁慈而善於理解,有一種風趣文雅的氣質,女性愛上他是很容易的。喪偶的他身旁需要女人,但他認為愛情是一種想像,堅持否認所有貞節和道德的觀念,幾乎每隔半年,身邊就換另一個女人。他疼愛女兒賽西麗,親密如好友,帶她一起出席社交場合,彼此都不感到厭倦。如果對某一個女人興起衝動的慾望,他從來不想抑制,或是激烈到變成錯綜複雜的感情。對於敏感、早熟的女兒,雷蒙知道,對她坦白要比對她隱瞞容易得多,且隱瞞必會失去女兒的信任,所以他從不編造故事來掩飾常會在早餐時出現的不同女友。女兒受父親的生活觀所影響,兩人之間存在著外人難以理解的默契,這一對父女都是心靈的流浪者以及生活的享樂主義者。</strong></b></h1><h1><b><strong>如今,強勢的安娜介入生活,必將奪走他們生活上的自由,約束他們去遵守道德規範,走上「正軌」。與安娜格格不入、形成緊張關係的賽西麗,設計了讓父親背叛安娜的復仇計畫。賽西麗深諳父親與她是同一類型的人,真正使他們痛苦的是,被強逼著過固定的生活。父親從來就不能容忍和他同居過的漂亮女人很快地接受別人的安慰,且他的虛榮心很強,為了維護他的面子,即使他並不是真的愛她,他也要重新得到她。於是,父親雷蒙不自覺地中了女兒的詭計,果然迫使無法和別的女人分享男人的安娜毅然決然地離開他們,當然賽西麗也因此重新得到父親和他們從前所過的生活。</strong></b></h1><h1><span>(四)內心的矛盾與剖白</span></h1><h1><span>再者,女兒</span><b><strong>賽西麗</strong></b><span>內心世界的矛盾與剖白,更是</span><b><strong>《日安‧憂鬱》最令讀者難以忘懷之處。</strong></b></h1><h1><b><strong>賽西麗自承是追求自由的享樂主義者,最大的快樂是花錢、開快車、換新衣服、買唱片、書籍和鮮花,當父親帶她去參加晚會,這屬於成年人的場合,她置身其中,很不調和,但她樂在其中,完全服膺王爾德之言「罪孽是唯一存在於現代世界裏的明豔特徵」。賽西麗內心充滿矛盾,她不喜歡青年人,寧願和父親的朋友,四十歲左右的人來往,然而面對大學生西瑞的追求,她還是享受著戀愛的快樂,吻著西瑞時,卻不能確定,此刻自己對他的感情是不是愛?甚至於她把自己的身體全部給了她,混亂的心頭想著,這事情是必然會發生的。即使西瑞不顧一切後果,要和她結婚,她的想法竟是,「我不想同他結婚,我愛他,但結婚是另外一回事。我不打算同他結婚,也不打算同任何人結婚」。離開渡假別墅時,賽西麗望著西瑞,心想:「我絕不是愛他,我曾經發現文雅動人,我曾經愛他給我的快樂,但是我不需要他。」可見</strong></b><span>率性而為的</span><b><strong>她,並</strong></b><span>不相信永恆不變的愛情。</span></h1><h1><b><strong>準備和父親結婚的安娜來了之後,由於冷靜、自制、高尚、美麗的安娜了解雷蒙,表現了她的聰明和經驗,滿足了雷蒙的虛榮、性愛、情慾,迎合了他的需要,使得雷蒙打算結束向來的放縱享樂,開始過規律的中產階級生活。同時,安娜瞧不起享樂與輕浮,認為讓賽西麗完全自由,將來必定一事無成。於是限制賽西麗交友,要求她讀書通過考試,結果引爆雙方激烈衝突,賽西麗因此挨了耳光和被關禁閉。賽西麗從此不再崇拜安娜,形容安娜像一條美麗的毒蛇,吞噬她的一切,賽西麗自暴自棄,說:「我只不過是一個塞滿了快樂和愚蠢而沒有思想的小東西!」進而跟安娜攤牌:「我不滿意我自己,我不喜歡我自己,我也不打算喜歡我自己。有時候你擾亂了我的生活,我幾乎是因此而恨妳。」不過,賽西麗事前的衝動和事後的懊悔都來得很快,當安娜發現雷蒙和艾爾莎偷情,傷心欲絕,這時賽西麗喊著:「不要走,這全是誤會,這是我的過錯,我要把事情說明白。」請求安娜原諒,安娜卻已全然絕望,說:「你和他都不需要任何人。」後悔的賽西麗罵父親是野獸,接著父女感到孤獨與不安,兩人坐在燈下,像拙笨的小學生一樣,默默寫信給安娜,寫滿了原諒、愛情以及悔恨。只是信未寄出,安娜已墜崖身亡,空留餘恨。</strong></b></h1><h1><span>(五)文字</span><b><strong>充滿</strong></b><span>詩意之美</span></h1><h1><b><strong>除了人物的刻劃及其內心剖白,《日安‧憂鬱》充滿詩意的文字,深具魔力,在在展現作者的寫作天分,值得細細品賞。</strong></b></h1><h1><b><strong>比如初吻,總是讓人怦然心動,試看莎岡的描述:「我仍然記得那喘不過氣的吻,西瑞的心跳著抵著我的心,應和著海灘上波浪的澎湃韻律……,然後他漸漸地恢復了喘息,他的吻變得更加急切,海濤聲漸漸隱去,耳旁響著脈搏的悸動。」怎不令人印象深刻。關於愛情的力量,莎岡這樣形容安娜:「在早上我會看到她那輪廓柔和的臉,使我想起快樂給她的恬淡,愛情給她的動作上敷了一種倦慵的雅緻,我羨慕她。」莎岡的文字即使只是白描,也別具美感,引人入勝,像賽西麗參加夜宴的隔天早晨:「我的床上還是像每天早晨一樣瀉滿了陽光。我把被單拉開,讓我的光脊背晒在太陽下,那種溫暖舒服像是滲進了我的骨頭。我決不想移動,就這樣過一個上午。」至於其所抒寫的內在情感,更使得敘述散發迷人的色澤,如安娜對於賽西麗的詭計並不知情,莎岡寫道:「每天填塞我們生活的,就是安娜的信任、溫柔和我所憎恨的字眼『快樂』。她的快樂幾乎要接近我們享樂主義者的快樂了。」又說:「我開始為她惋惜,憐憫是一種令人舒服的感情,動人得像音樂一樣。」</strong></b></h1><h1><b><strong>此外,這部小說在敘事上的前後呼應,尤見作者構思之用心。小說開頭,在回憶那年夏天之前,莎岡筆下的賽西麗自述:「一種奇怪的憂鬱籠罩著我,我不想給它加上一個嚴肅而美麗的哀愁名字。過去,哀愁常常會出現在我的心頭;現在我對這種完全的自我意識感到羞愧。我曾經體味過厭倦、惋惜,有時候也會沮喪;但是從來沒有哀愁過。今天有些東西,像一張絲質的網,輕柔軟弱地包圍了我,使我感到孤立。」小說的結尾,賽西麗恢復過往享樂的生活方式,但內心猶有一絲說不出來的淡淡懊悔,莎岡寫道:「只是在黎明當我醒來的時候,聽著巴黎街頭駛過的車聲,我的記憶才會活動:那個夏天帶著它的一切往事又出現在我的心頭。安娜,安娜,在黑暗中我反覆地輕喚著。然後有些什麼東西從我的心頭升起,我閉著眼睛,喚著它的名字歡迎:日安,憂鬱!」可謂餘音嫋嫋,充分展現文字的美感,讀之回味不已。</strong></b></h1><h1><span>(六)缺乏人生理想</span></h1><h1><span>莎岡</span><b><strong>《日安‧憂鬱》</strong></b><span>反映了二十世紀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各種形式之虛無主義盛行的一九五○年代,失去生活目標的現代人,盲目追求享樂卻換來內心的空虛、孤獨。小說中,安娜之死固然令人心痛,一度使崇尚享樂主義的</span><b><strong>雷蒙和賽西麗父女</strong></b><span>有所反省,有所思有所悟,可惜隨著時日的更迭,</span><b><strong>這一對父女依然故我,再度耽溺於往昔的生活方式,顯然雷蒙將如安娜所言,有一天,不再擁有吸引力以及健壯的身體,也不能再喝酒了,但仍然會去追求女人,只是花些錢,作些協定,以便使自己不感寂寞,然後會漸漸地覺得傷感。</strong></b></h1><h1><b><strong>由此看來,《日安‧憂鬱》畢竟</strong></b><span>缺乏對於人生的肯定與理想,也未能指引人生的方向。不過,無可諱言,</span><b><strong>此書於</strong></b><span>人性的挖掘及人物內在心理或潛意識的描寫上,十分深刻動人,令人讀之心有戚戚焉,且其藝術表達方面,莎岡取得了極高的美學成就,也使</span><b><strong>《日安‧憂鬱》在現代小說世界占有不可忽視的一席之地。</strong></b></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