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們錯過你了」,是一紙快遞單上的印刷字。當我們凝視它時,往往標示著「錯過」已然發生,無可挽回。短短幾個字,我們可以用千百種語氣訴說它,真摯的、遺憾的、懊悔的,當然,還有虛應的,一廂情願的。在快遞的場域裡,多數時候都是說者無意,聽者無心。投遞者因循公事,收件者講求效率,而唯一滿懷赤誠的女孩,在快遞單上以童心為父親聲討權利,換來的卻是無情的「報復」,和對勞工階層身不由己的再度印證。
在肯.洛區深情凝視的悲涼底層,溝通的不對等彷彿是註定的,一如《我是布萊克》裡疼痛撕扯的無力個人與失能體制,於是到了本片,當資本吞噬工作,工作侵蝕生活,生活最終坍塌於時間的茫茫中,也不過都在詮釋一種必然的「錯過」。
這是組織對個人的「錯過」。電影開篇,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看似對等的交易,不過是概念失真的語言遊戲,應和的是男人的盲目虛榮,訴說的也是一種虛妄承諾。但是男人篤信這是他的事業,他的抉擇,為此,他不惜賭上妻子的「命根」,日複一日窮忙著,直到溝通的裂縫就如同那烙在他頭上的傷疤,彼時的「盲目」也具象地化作他「獨眼」的現實,他也這才了悟,原來自己從來沒有選擇。然而此時此刻,男人僅存的自我救贖,卻也只剩下繼續施予家人無望的許諾。
看似有效運轉的社會機制,是不會在意個體的失意和消亡的,任是家庭革命、身心病痛,抑或生命隕落,都敵不過組織架構的初衷──利潤的最大化。於是人們取悅的不再是人心,而是冰冷的裝置。社會也不再以溫度掂量生命,而是以兌換財富的即時價值。當男人試圖向組織爭取一週的假時,他窘迫地不斷下修底線,七天、五天、三天,直至談判無疾而終。這是一個被無形時間與精密數據宰制的世界,就像那十四小時的工時,用以計薪的家訪次數,離開兩分鐘就鳴聲的掃描槍,收件人拒絕登載的個資,六個月的虛無展望,還有兒子視若生命的手機。在大數據的圍堵下,人們其實無所遁形,也無可喘息。
於是,這也終究成了家人對家人宿命般的「錯過」。畢竟,他們早在彼此生活中缺席。在片中,家庭的交流是貧乏且無效的,女人倚藉手機電波叮嚀瑣事,男人數度的情緒失控終致關係崩塌,兒子對日常的麥片視而不見,女兒甚要藉由失眠,才能見到遲歸的父母一面。然而最要命的,還是他們賴以維生的「信仰」,都扎實地踩在彼此的痛點上,也讓他們終究活成了彼此的平行線。
男人的信仰是尊嚴。他拒領失業救濟,以不間斷的身體勞動,和創業買房的虛構未來,掩飾己身對無法掌控命運的頹喪,直到一瓶尿將他澆醒,原來他竟連自尊的底線都守不住。而叛逆青春期的兒子就像一根刺,時時戳穿他的虛張聲勢,他也不遑多讓,口無遮攔地恥笑兒子的垃圾塗鴉。彼時布萊克以塗鴉洩憤,為尊嚴絕地一搏,到了本片,塗鴉依舊是反叛號角,卻也更是年輕靈魂之窗。畫上那些光怪陸離的嘴巴,是男孩無處言說的表達,而倒置的問號,則承載著他對世間的滿腔困惑。當男孩送別飽受霸凌的摯友,那份臉上的茫然,即是他迷惘青春的內心寫照。但是,家人並不懂。
家人不懂,就像男人遊說女人賣車,嗔她總是對照護的客戶心軟,女人卻說,這是她的工作。即使擔受辱罵、做著最粗糙的活,作為一名護理員,至少她是擁有職業姓名的人。於是當她終忍不住憤而為丈夫發聲,她也會在事後自責,作為護理員,她本不該說髒話。職業是她自證存在的命根。因而當男人剝奪了女人賴以行動的工作車,就像奪了她的魂,也讓公車站成了她自此流離的宣洩所。
而片中唯一的浪漫時刻,竟也發生在那狹小的貨車上。一家人久違圍聚餐桌,吃著印度料理,女人卻突接工作來電,兒子提議讓男人開車送女人去探訪客戶,於是在擁擠卻親密的空間內,一家人難得相伴高歌,共享家庭高光時刻。這時刻就像他們費心經營的補償,卻也遺憾地終是徒勞。女孩紅著眼,說她以為留下貨車就能復歸原點,男孩攔下奔返工作崗位的男人,說他只想回到過去,但錯過已是錯過。
曾經,男孩自嘲說都是他的錯,男人怒問怎麼會是自己的錯,女孩泣訴都是她的錯,就像跳針的家庭謎題,到頭來,卻也不是任何人的錯,他們不過是彼此「錯過」。女人說,她曾夢到自己身陷流沙中,孩子們拿樹枝來救她。只是好像她越努力工作,就越墜入不可見的晦暗深淵中。何其弔詭,人們本都為了追求福祉而勞動,到頭來,卻讓工作反噬生活。
尾聲,男人在「抱歉我們錯過你了」的快遞單上寫下寄語,樂觀地看,那是他對家人滿腹歉疚的內斂表達,也是家人回以他的思念情話,畢竟在英文語境裡,miss 是錯過,也是思念。但悵然地想,早已社會化的男人,與家人唯一牽繫的媒材,卻也乾癟得僅剩下那一紙快遞單而已。一如彼時女人甜蜜地說,明天會將男人列在她的「待辦清單」上。在僵化的社會巨輪下,他們早喪失了互表愛意的純粹私語,他們被綑綁的時間吞噬,被壓縮的工作吞噬,最終男人也只能駕著那橫衝直撞的貨車,奔向又一個不可控的含混未知。那最後的留言,既是情書,也似遺言,何其諷刺。
在某些時候,「錯過」是羅曼蒂克的惆悵,但在肯.洛區的影像裡,「錯過」卻是對「不對等」的本質控訴。就像男孩說的,那些大型廣告,總在慫恿人們購買負擔不起的東西。肯.洛區凝視社會的眼,總摻著忿忿不平。然而片中最「對等」的,或許也正是他作為創作者,望向社會暗角的目光,那是一種飽含情感的平視,不以菁英知識份子自居,而是追索著與他們的共同視點,然後拋擲令人窒息的答問。就像片中父親教育兒子,讀書可以改變出路,讓他尋得更好的工作,兒子卻也憤然反駁,真是如此嗎?當社會汲汲營營地信仰知識改變命運,卻也依舊懸置著體制的不公和心靈的空虛,階級流動究竟是美好願景,還是又一個資本謊言,以悲觀為底色,肯.洛區並未應答。
較之前作《我是布萊克》卯足氣力的強烈宣示性,此番肯.洛區的底層凝視更有種「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意味,幾乎鮮有過分濃重的戲劇刻痕。不過是將生活所見、采風所擷折疊成戲,即沈重得令人無法呼吸。左派寫實,偏鋒固執,他向來無意美飾生活,於是我們也僅能望著那一個個疲累破碎的靈魂深陷流沙中,那份徬徨與沈痛透過銀幕滲入心魂,在映後久久不散。然後我才自震撼中猛然醒轉,原來那股不安,既源自無處尋覓的樹枝,更因於我們對社會現實的莫大無知。
全文劇照提供:捷傑電影
* 本文獲得《釀電影》X 2019 金馬影展 影評徵文比賽【優選】*
用字精煉典雅,佈局嚴密精巧,全文緊扣「錯過」二字,展現出作者對於人物、故事與肯洛區底層主題,飽含情感又哀而不傷的細膩觀察。(評審推薦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