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種關係」讓我們聯想到許多結構主義強調的想法,所謂的「個人」,是由不同的語言邏輯、社會制度、文化、神經生理所形塑的,本身的主體性其實微乎其微。反過來說,要理解人們和事物的運作與發生,不能只觀看事件和當事人本身,而是得研究、分析個體、事件背後潛藏的普遍「結構」、「系統原理」。就像社會學或是物理、生理學研究社會、自然、人體的方式一樣。
然而,儘管人類的知識已有長足的進展,但對於所謂的「各種關係」,雖然有很多理論、結構模型去解釋,但在進入個人經驗的時候卻顯得曖昧不明,我們很難真的認為人不存在自己的主體性,不存在由自己組織而來的想法。但一方面我們又不知道所謂的「自己」究竟是什麼,彷彿這個觀念的誕生只能來自於外部軟體的灌輸,找不到任何內在深層的本源。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個體與個體之間的關係,是透過什麼方式成為「群體」?群體又是以什麼方式變成所謂的「結構」、「制度」、「社會」?
思考要以怎樣的觀點來重新理解社會中的「各種關係」,也就是「社會結構」,是米歇爾.賽荷(Michel Serres)寫作《寄食者——人類關係、噪音與秩序的起源》這本書的起始點。他的觀點——「寄食」——極其簡單,卻可以徹底改變人們對「社會」、「結構」死硬和沈重的形象與認知。這樣的清除是必要的,因為正是這樣的感覺讓我們無法看清人與人之間存在真正開放與多元的關係。
所謂的「各種關係」不應該理解成由許多穩定不變的結構所組成,而是隨時都在變化的寄食—宿主關係。有時我通過遵守經商的法律寄食於整個「群體」,反過來「群體」則透過我的納稅和遵守規範來維持它的存在。
真是大膽!竟然敢把造就偉大文明,擁有智慧的人類說成宛如微生物般卑微的存在!甚至是沒有歸處、寄人籬下的寄生蟲!
如果有人有這樣的想法,大概是因為人類創造了許多複雜、高端、厲害的技術、科技與社會制度(道德、法治、文化、藝術等等)的緣故吧?然而,讓我們回頭好好想想人本身的歷史吧。
人是一個奇怪的物種,這從新生兒的誕生就可以看到,許多的生物在誕生之時,身體大部分的器官、組織皆已發展成熟,可以自己走路,知道如何覓食。然而,我們的大腦直到二十歲初的時候,發展才完全成熟。而人類的嬰兒一出生,連走路都不會,無法照顧自己,只會一直哭泣。
試想……這樣的一種生物要如何在弱肉強食的生態中生存呢?
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一位技術哲學的學者曾在他的巨著——《技術與時間》裡寫道:「人類是缺失的生物,因此才成為技術的生命。」為了存活,弱小的人類始祖觀察、研究事物的不同性質,並將原本沒有相干的事物組合起來,製造工具、武器、堡壘……等等來保護自身的安全與衣食。我們找出自然中可能運行的規律,並從中做阻,攔截我們需要的部分,就像在山間開鑿水庫收集雨水灌溉農業,或利用家畜生蛋的繁殖規則,來讓我們大快朵頤。
人並不是依靠自己的理性與技術、科技來成為自然的主宰。相反地,人是依靠獲得的知識、技術來使弱小的自己能夠寄食於充滿危機的生態。甚至,「寄食」、「寄生」就是人類生存最基礎的技術與互動關係。而所謂的「文明」就是一個巨大、龐雜的「寄食系統」。他所運用的「知識」,除了擔負對世界的認識,也負責執行「分析、癱瘓和催化」的功能。這也正是寄食者三個最主要的能力。
以寄食的想法來思考人和自然的關係,讓我們充分意識到「關係」底下的複雜性。也讓我們可以重新反思環保、地球生態的議題。人類,作為生態系中最強的寄食者,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改變事物的流向」(就像前述中的水庫)。而這種改變,是藉由「散佈混亂,播下新秩序的種子」。
這樣的一種「新秩序」,是透過干擾原本的循環所造成的。就像書中賽荷所使用的法文——寄食(parasite)除了是食客、寄生蟲的意思,也指通訊時的干擾雜訊一樣。在書裡,有時它被譯為「噪音」。他使物質、能量流動的方向產生轉變,流到寄食者們所設置的攔截管道,為己所用。換言之,文明的發展必須不斷依靠雜訊、陌生他者、「噪音」的引入。就像半導體的製程,必須以矽做為導體,在其中摻入砷和硼兩種五價和三價電子原子作爲起作用的雜質,方能製成。這也是為何,人們必須不停研究未知事物背後的道理。一切最終都是為了物盡其用。徹底貫徹寄食、寄生的本能。寄食非但不只構成人類和自然間的關係,同樣地,也是我們和他人的社會關係。
沒有從自然環境中攔截、汲取人們需要的物質、能量,人類無法存活。同樣地,沒有和「他人」維持某種「關係」,沒有獨自的人能夠存活。然而,人和人之間的寄食相較於人與自然間的關係,不但顯得更為複雜,也更為內隱。
歷史上曾有這樣的想法:人,並不是透過語言在書寫自己。相反地,是語言在透過作者去書寫自己、變異自己。因為語言掌握了人們思維的方式,只要切換你所說的語言,就會輕易地發現你對同樣的事情存在不一樣的邏輯認知。但相反地,透過傑出的文學、詩的表達,我們也發現人也能透過語言來表現、建構專屬於自身的「語言」、思想,進而,在社會中引發革新。
語言、法律、金錢……這些都是社會對個體的寄食方式。他使人們能夠因為這些制度而團結成一個「群體」,同時,也讓個人能在這些被設置好的場域行使自身的意志(或稱所謂的權利)。從某種角度來說,權力透過寄食個體來維持自己統治的秩序,但是個體也在透過對群體的寄生而存活。
由此來看,寄食關係和寄食文明的龐大結構的成立,甚至是需要依靠差異的。如果人與人之間沒有如此眾多的差異,便沒有辦法成就如此複雜的社會文明,因為能交換、獲取的東西太少了。
某個角度來說,所謂的主體性,就是人的差異性。甚至,就是人能夠拿來與「群體」做交換、寄食的東西。也因此賽荷說「主體就是賭注。」
但賽荷還要告訴我們,就像現在沒有手機就無法忍受的人們,技術自身也在寄食我們,不論是對群體,還是個人。舉例來說:「金錢取代了寄食者,甚至就是寄食者本身;他是那個被排出去,但又一直會回來的事物。」
在這種狀況裡,一個事物擁不擁有主體性,和這個事物擁不擁有意志、心靈無關。而是端看他本身的特質在一個系統中和其他事物的差異性。也因此,一本書、雅馬遜叢林、金錢、手機、房子、物聯網、地球……這些東西都可能具有賽荷所說的主體性,因為他本身的一些特質便可以主導我們依賴他們的方式。以及反過來,他們被控制的方式(客體性)。
機械、金錢、手機、網路雖然不具備意志、自由、選擇的能力,但卻透過他們在社會被運用的方式,彷彿獲得了一種比「意志」還恐怖的能力,讓人們隨時都無法抵抗他們所發出的「命令」。因為我們已經深深依賴他們了。彷彿他們早已不是什麼「客體」,而是深深寄食我們的一種「主體」。反過來,社會裡眾多的人雖然擁有所謂的意志、自由和選擇能力,卻彷彿只是這些金錢、手機、網路所剝削的「客體」。他們要不為了金錢這個「主人」賣命工作,要不就被網路上偽造的資訊所掏空,沒有反思的能力,只會被這些不段流入的「資訊」不停刺激,將主子的命令「按讚」、「分享」出去。卻沒發現自己分享的其實是多麽誇張、錯誤百出、十分滑稽的訊息。還一味相信自己是完善的「主體」,而非被某一「主體」所利用、寄食的「客體」。
一個東西只有在他的差異能夠得到思考或發現的時候,才會有「主體」這個性質。這種對主體、客體觀念的改變,是賽荷在《寄食者》中最大的顛覆。因為他試圖 告訴你,主體的概念不應以具不具備選擇的意志、自由來思考,而是若要深思自 己的主體性,就是得想辦法思考自己的差異性。若要為某一不具語言的「主體」或「客體」發聲,例如:樹木、空氣、動物、網路、桌子......便得去思考他們在 世界中的「寄生關係」如何運作,從這種運作中看見他們利用自己獨特性的方式,以及反過來自身的差異是如何被社會操作的方式,來試圖重新定義自己的「主體性」和「客體性」。
主體/客體、群體/個人、系統/單子……從來就不是對立的意識形態,而是相互交雜、寄食的關係。是雖然看似穩定,擁有一定的結構、身形、規約、制度,卻充滿噪音、差異的不和諧體。某種角度來說,《寄食者》改變了我們對主、客體的認知,也就是說,我們並非單方面被制度壓抑的個體,而是透過創造新的秩序、制度,來進行交換、轉換、變形與傳遞自己的主體與客體性。就這種狀況來說,主體、客體並非主動、被動,相反只是人們用來和社會進行交換、寄食的籌碼。甚至你也可以反過來說,不存在所謂的主體、客體,只有寄食別人,和提供寄食。寄食的籌碼可能是藉著自己既有的一些獨特性打造出來的,也可以是根據社會規則,自己找到的資源。不過絕大多數都是利用自己的創意去想辦法在被規定的條件中找到可運用的籌碼。甚至運用這些籌碼,重新形塑原本被規定的社會規約、條件。
我不知道這種想法,是否算是資本主義底下,因為競爭而開始強調差異的悲歌。彷彿在這種時代裡,人一定得活出自己的「獨特性」,來作為他的交換價值。但反過來說,或許也只有重新思考自己的差異,人才能重新反思、抵抗那些被稱為「標準」、「正常」的事物。換言之,學習去把差異當作存在的本質,而不僅僅只是把差異視為生命、意志、自由的延伸物,是這個時代最需要發展的新思維。如此,才能喚起人們重新思考自己和萬物間的關係。而差異就是主體的思維,甚至將會徹底改變我們對「萬物」的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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