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不與佛教的「因果」相混淆,陳思廷教授將"Causation"譯作「起因」。這樣的區隔對重視概念細節的哲學而言相當重要。但在我們的日常語言中,我們已經很習慣使用因果來指稱這種一件事導致另一件事的關係,就像當我們說兩個人「有緣」或說一個地方「風水好」時,我們也不見得帶著那種宗教或神祕學的思考。這些詞語在一代一代的文化中漸漸除魅,留下了能夠嫁接於科學化世界觀的核心概念。
對於因果關係,除了「我們無法透過理性得到因果關係」這一乍聽之下有些聳動的結論之外,休謨還為我們留下了一段重要的分析。他指出,我們一般認為的因果關係包含有三個部分:「鄰接性」(Contiguity)、「優先性」(Priority)與「必然連結」 (Necessary Connection)。
前兩者是我們可以觀察到的,並且會讓我們產生一些對象間有或沒有因果關係的直覺。假設你的手錶比廣場大鐘快了一秒,你會觀察到每次你的手錶到準點時,大鐘就會在一秒鐘之後敲響。雖然「手錶指到準點」每次都比「大鐘敲響」來得優先,但由於它們的遙遠距離,我們直覺上不會相信它們有因果關係。
而休謨之所以會給出我們無法透過理性得到因果關係的結論,最重要的部分在於「必然連結」沒有辦法被觀察到。我們的確可以在長期的觀察下找出某種「經常連結」 (Constant conjunction),卻沒有任何理性上的規範可以保證這樣的連結在未來仍會相同地發生。
雖然休謨的這種探討被認為是一種「對因果關係的懷疑論」。但休謨本人卻認可這種「經常連結」在人類生活中的價值。雖然在這樣的分析中,我們對於一件事情導致另一件事情的信念「只是」一種心理習慣。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只有」必然連結是我們觀察不到的,當我們的確在日常生活中體驗到事物之間的因果關係時,我們並沒有、也不需要分析地相信裡面存在著必然連結。這種「不蘊含分析就能對世界中的因果關係有所把握」的能力非但是我們能夠建構種種基本認知的底層能力,也是我們得以在日常生活中操作科技產物的基礎。
當我們設想一些最早的工具創造與工具使用時,我們基於我們想要達到的目標,將手邊多出來的素材進行「餘料建造」。我們可以在木棍前面安上石塊,木棍的部分可以握持、堅硬的石塊用以敲碎對象物。
在這種最初的「科技」之中,人是機械的發明與利用者、是這些發明物以及其相關知識的擁有者。但隨著科技的發展,我們手中與眼前的器械逐漸複雜起來,我們或許可以知道大聲公的原理、知道手電筒中的燈泡為何能發光,但愈來愈多複雜的器械往往以一種難以理解的方式出現在我們面前,就像早期的投影技術被魔術師用來表現驚奇效果,這些「科技黑箱」在對其沒有認識的人眼裡與魔法無異。
於是,在工業技術大幅提升生產效率的同時,從農地與種植園中進入工廠的人們逐漸從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勞動者轉變為生產工具的一部分。表面上我們知道按什麼鍵會發生什麼事、我們運用那些機器來達到效果或創造成品。然而,當我們並不真正理解這些科技工具運作的方式、也不再是基於自身目的才運用這些科技工具時,我們成了這些早已剝離主體的知識的容器、並且如同Matrix中的人一樣,成為讓這些機器動起來的生物性動力。
一定程度上,這些科技促進、甚至創造了不同領域中的民主化。Robinhood那樣的金融app讓美國乃至於世界各地的散戶可以簡便快速地參與本來遙不可及的金融市場。Facebook、IG、YouTube也讓每個身處網路基礎建設完善地區中的個人比過去有著更多向外傳遞、交流互動,而非僅僅接收資訊的機會。
然而,我們作為軟體的「用戶」,卻不是這些服務提供者真正的「客戶」。我們並非商品的使用者,我們才是商品。社群軟體將我們提供的資料與源源不斷的注意力整理販售給想要精準投放廣告的業主、金融app則將我們送出去的每一筆訂單賣給做市商,讓他們從中賺取差額並掌握散戶的動向。
我們不僅成了科技工具的零件、還成了被打造的對象。對那些企業而言,我們是那些本來沒有價值的「餘料」,他們用他們帶有魔法般科技之手,將我們變成對其有價值的東西。
一種相對樂觀的想法會相信,即使我們不是專業人士,也能在一定程度的教育與科普中認識到這些科技物的原理與邏輯。在很多時候,我們的確會相信自己對這些事物有所認識,譬如我們覺得自己知道冰箱與冷氣中有「冷媒」,但通常我們並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除了一些難以引發多數人興趣的化學元素外,我們得到的名稱也就是一種「讓其冷的中介物質」。
發酵是因為「酵母」、發霉是因為「黴菌」、「病毒」會造成疾病、大腦分泌興奮物質所以你感到興奮,我們得到了各式各樣能顧名思義的「燃素」。當Ostwald有些嘲諷地說沒有科學觀念的兩派人爭論發酵的原因是「棕仙」還是「小精靈」時,並沒有意識到「酵母菌」一樣是某種多數人從未真正認識的神奇物種。有些時候除魅,也就僅僅是除魅了而已。
當我們按下按鈕,相信事情就會如此發生時,我們實踐了一種「科學迷信」。就像戰鎚40K中的「機械神教」,他們透過「標準建設模版」(Standard Template Construction)生產出他們並不理解的高科技產物,以一種儀式的態度實踐那些曾經有機串連起人與科技對象的動作:
「鳴大鐘一次!推動杠杆,啟動活塞和泵……/鳴大鐘兩次!按下按鈕,發動引擎,點燃渦輪,注入生命…… /鳴大鐘三次!/齊聲歌唱,讚美萬機之神!」
數個月來興起的「AI詠唱師」向我們說明了這種荒謬的人機關係並不僅僅存在於科幻作品。即使這些AI工具試圖讓每個人可以重新使用自然語言來無隔閡地與技術物互動,但對於已經習慣被機器奴役的信徒而言,只有揚棄掉理解後留下的咒文才能展現他們立誓成為機器一部分的虔信與純粹。
從「科學」的角度來說,因果關係只是相關性的一個特例,是一種「有時間序的高正相關」。在這種角度裡面,我們不需要去思考兩者「是否」與「如何」產生關連,我們不需要找到一些像是「用手推開門」、「太陽發出熱融化冰塊」這樣的可被設想並進一步探究的關係。只要知道我們每次按下按鈕,事情會這般發生就好。但這樣的我們,與機械神教的信徒、史金納箱中的鴿子、或中文房間中按手冊回應的人之間,還剩下多少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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