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批獨派或台派人士,非常喜歡將「國語」稱之為「北京話」。他們顯然想藉此突顯國語的外來性質,也削弱其存在的道德合法性。但這其實也是種意識形態,而且單純得非常有趣。
因為「國語就是北京話」這種主張,沒有什麼科學或語言學(如果不算是科學)上的根據,憑的就是一種「起源感覺」。
在起源上,國語是脫胎自北京話,但若因此說國語「是」北京話,那台語又何嘗不是閩南話?但這些獨派或台派人士,通常又強烈主張「台語」和「閩南話」已有許多用詞不同,早演化出在地特色。所以台語不是閩南話。
但台灣所使用的國語,也有大量的在地特色,和真正的北京話存在人盡皆知的差距,就算是中共採用的普通話,也和台灣採用的國語存在明顯差距。
在拿不出明確判別標準的狀況下,如果你說國語是北京話,那我也可以憑感覺主張台語就是閩南話;如果國語不是北京話,那台語也不是閩南話。
你要選哪一組?
認真點問,台語和漳、泉州現地使用的閩南語差多少?國語又和北京話差多少?該從哪個方向進行比較?總詞彙量上的差異?常用詞彙上的差異?要如何去設計出一套客觀的,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語言區分標準?
玩弄語言分類原則能帶給我們的太少,反而可能存在許多民族主義意識形態上的惡意;多數語言研究者因此認為不如把精神和資源投入更有價值的方向,像是保護即將消逝的語言文化。
那些熱愛將國語稱為北京話的朋友,對於建構明確的語言分類標準也是興趣缺缺。他們就是堅持「台語不是閩南語」,而「國語是北京話」,然後在說明支持前句的理由時,選擇引用某些詞彙上的差異,而在說明支持後句的理由時,則看重說明歷史上的關聯性。
這種方法論上的「高度彈性」,突顯了背景的特定意識形態。我們不能說這就是「台獨意識形態」,或「台灣意識」,這只是很小的意識形態潛流,原則上只存於部份閩南裔台灣人的心靈中。
這是種對於「台」字的「佔有欲」,是種對於「台」字的眷戀。這種佔有欲當然會引起其他台灣族裔的不滿:憑什麼「閩南人」、「福佬人」、「河洛人」、「漢人」可以佔有「台語」一詞?這種使用是否排除了其他族群成為「完整的台」的機會?
台灣人是否一定要會講台語?講到「台灣人」概念,可以包括四大,甚至五大(加新住民)族群,但「台語」就只是單一族語。這樣「對」嗎?
「外省人之前也壓迫台灣人接受他們的語言為共通語呀!」所以這種佔有是對的嗎?之後的強勢族群也要學嗎?其實多數外省裔台灣人的母語也不是「國語」,而是差異大到難以互通的各種南腔北調。
我們現在是以「台灣式國語」作為建構台灣人認同的思維語言,還是「台灣閩南語」?
這傳出了佔有欲的味道,而這味道讓人目盲。但這不是族群本身的道德錯誤。
閩南裔台灣人的原鄉語言被稱為台語,就歷史面上看,並非「自稱」,而是日本、國民黨統治者與社會賢達所賦予的,而這使用法為一般的閩南裔所承繼。但這種使用法或「命名學」,在重塑台灣本土認同的過程中,會引起其他族群的質疑與不滿。
這類不滿的形式會依其他意識形態呈現,這些意識形態或價值觀也不見得是健全的。我們就一一來看各種批判性的意見。
首先是甲說:
「論使用者數量,在台灣的國語使用者遠超過其他語言,當然也超過閩南語。要說真正的台語,應該也是台灣式的國語。」
這量化層面的說法看似很公道,不過卻是「現在時間切片式的」。如果這時間切片選在1890年,閩南語在可量化的層面將會名正言順的搶到台語一詞。
因此甲說的主張者必須說明為何要以「現在時間切片」為定名的標準,這可能忽略一個現有狀況背後的道德性(國民黨的語言教育),也必須面對將來台灣可能有其他更廣泛語言,而被迫再更動「台語」的定義。
台灣人在將來可能選擇講英文,或是英文與國語的混成語,產生類似Singlish的主流語言。屆時台語也可以是台式英文嗎?這種定義的流動性太強,顯然不符合我們的一般認知。
再來看乙說:
「應該考量歷史先後順序。最早在台灣發展的是各種原住民語言,所以如果真要定義台語,那也會是某些原住民的族語。」
這是脫離量化觀點,單以時間上的存在優先性為決定標準,有點「先佔先贏」的(某種自由主義?)味道。不過原住民族語種類甚多,該以何者為台語呢?最早的那種?那最早的是誰?還是每一種都算是台語?
就算以法律定義這些族語為台語,在實務層面上,因為原住民族的使用群體太小,還是很難對抗其他族裔在爭奪台語佔有權上的政治力量。理念上很美好,實務上不大有搞頭。
接著是丙說:
「將閩南語稱為台語,有些人主張是為了去中國化。但閩南語主要結構都還是中國來的,改名也無法去掉中國要素。就算閩南語有許多日語或原住民語詞,但現行的國語中也有許多外來語的部份,說不定更有本土特色。」
這是之前提過的語言學角度。的確,台灣現在使用的閩南語(台語)已經有相當大量的外來語,甚至是新造語(來自新的科技發明或電視台連續劇)。不過,國語在同樣的小島環境(與中國本土分隔)中演化,應該也會有類似的差異性。
但丙說的問題和它想批判的對象完全一樣,主張者自身也拿不出明確的證據來支持這種說法,是以感覺對抗感覺,沒有真正的說服力。
反對閩南語佔據台語位置的主張,通常都不夠健全,需要進一步說明其背後價值根源。而支持閩南語(「福佬語」、「河洛語」)成為台語的論述呢?
其實多數都與前面的甲乙丙說相類或對稱,而且更薄弱。我們只需要提出一個相對較強的說法來觀察,這說法是道德面的立論。
過去使用閩南語的人確實比較多,但因為國民黨語言教育的壓迫,所以變少了,但在歷史的某個片段中,甚至是很長的一段時期,閩南語的確有資格佔據「台語」這一名詞。基於某種類似轉型正義的理念,閩南語「可以」也「應該」是台語。
這個轉形正義看來可以解決「過去」,但「未來」呢?
台灣正在建構一個不同以往數百年的新集體意識形態,這種新意識形態有來自過去的部份,也會因為過去的價值限制而出現困境。我把之前已提示的問題整理成下述的對話:
「你是台灣人嗎?」「我是台灣人。」
「你講台語嗎?」「我不會講台語。」
「為什麼是台灣人,卻不會講台語呢?」
「台灣人」已有新的定義,而「台語」若因道德考量而回歸舊定義,這第三個問題的回答就會出現價值歧異。
閩南裔對此問題的回答有其道德意涵,而一個客家裔、原住民族、外省裔的回答,又會有各自不同的道德意涵。因為情境擬答太過紛雜,我就不整理,我相信台灣人都能體會這個問題的深度,還有其中的危險性。這危險性有以下的幾個面向:
台灣的國語霸權,其成立有道德爭議,但這種霸權需要去除或糾正嗎?糾正的過程是否會形成新的霸權?
台灣式國語是否可以做為一種中立的各族通用語?如果可以,是否會造成各族語言的衰弱與崩解?如果要各族基於道德理由學習彼此語言,是否會造成資源浪費?是否會催生閩南語(台語)的新霸權?
對於語言,我們到底應該做些什麼?考量可量化的成本效益?依據不可量化的道德正確?
回到「台」字佔有權的爭議,我們應該怎麼看待「台語等於閩南話」的現狀?接受?糾正這種佔有?還是打散各族語言,讓各語言以基因片段方式混成一種「超級台灣語」?這種事需要政府特意為之,還是讓時間自然促成?
如果是後者,我們有必要急著處理「台語」議題嗎?如果融合是應然且必然,那搶救「台語」、「客語」、「原住民語」的現有運動是否都將徒然無功,甚至是道德錯誤?
問題太多了。而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麼。
我認為真正應該做的,不是立法或透過教育進行某種系統性的「確認」或「正名」,而是「保持懷疑批判的力道」。只要仍然有人在思考這個問題,這個議題就能持續啟發我們。
思考這個問題不會造成台灣社群的崩解與族群對立,反而能建構出一個有益的內向溝通循環。我們都不是能一錘定音的聖人、先知或獨裁者,而是個普通公民,我們之中的多數只要保持警醒,台灣社群就不會往「這答案很明顯呀!」的危險方向去走。
「台語是什麼?」的問題,現在正是思考的轉折點。隨著台灣意識形態的興起,許多人以為的真理,都在近年發生反轉,但反轉之後可能產生再反轉,我們應該保持警覺,不讓檢討現狀的聲音停頓。
所以別輕易決定答案是什麼,我們之前經歷的道德錯誤,就是因為太過直覺的定義。瞭解這點,才是進行意識形態批判最重要的目標。
台灣人意識形態批判的第一部份,就在完成第一輪對四大族群的檢視之後,於第五篇暫時打住。接下來我們將推出全新的類小說系列來談「恐懼」。而台灣人意識形態批判的第二部份,將會在這新系列結束之後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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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Yi-Lin Hsieh @flickr CC BY-NC-ND 2.0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