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作家/褚士瑩
我自己是一個認為吃很重要的人,或許物以類聚,我的生活圈裡也充滿了吃貨、廚師、美食作家。
但人生總有例外,比如大多數人都對法國人有講究美食美酒的印象,當我來自巴黎的哲學諮商老師奧斯卡・伯尼菲,一面吃著看起來就超難吃的鮪魚罐頭當一餐(而且一口氣連吃三個),一面滿不在乎地說:
「對我而言,吃東西只是維生而已!」
聽得我的心都痛苦地揪起來了,簡直不敢相信有法國人會這樣虐待自己的腸胃,而且到他在法國中部葡萄酒鄉勃肯地地老家時,飯桌上擺著的不是在地的葡萄酒,竟然是在家樂福買的,有附壺嘴的超大包裝塑膠酒袋,看起來像是醫院裝滿血漿的點滴袋,而且喝得津津有味。
雖然如此,我並不會說整天講究吃喝,到全世界收集米其林餐廳的所謂「美食家」們,更得到我的認同。因為我很清楚,人生如果只是為了到許多有名的餐廳、或是難得一嚐的珍饈,那也不過是貪吃而已,跟貪財,貪色,貪愛,其實都沒什麼不同,本質同樣是「貪婪」,而我並不喜歡貪婪的人。
有位美食作家朋友韓良憶,最近在臉書上po了一則有點情緒化的動態:
「除非我們很熟,否則上網查得到的資訊和食譜,請不要來問我。就算問了,一題為限,拜託別問完一題又是一題。我不是谷歌,也不是百度。」
看到之後,我也忍不住為她的真性情叫好。因為我看著那些在網路上問她牛肉如何炒才㑹好吃(逆紋切片,用醬油太白粉水和一點油醃半小時,熱油冷油炒至一變色就撈起備用,等別的配料炒好煮好了,最後才加進肉片和一點調味料和酒就起鍋),胡麻醬怎麼做才合標準(自己用主婦聯盟合作社買來的冷壓白芝麻醬調),太白粉是不是 corn starch(當然不是),照片中那個陶鍋底下的三角型鍋架要去哪裡買(菜市場),我相信再有耐性的人,也會抓狂吧?
因為這些人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事情:韓良憶的po文要說的是,她如何做了一道芝麻涼拌雞絲黃瓜絲,一個茄子牛肉煲丶還有一盤(加了一匙三尺堂酥麻辣渣的)韭菜炒蛋,而她向來不怎麼喜歡中國菜的荷蘭丈夫約柏,竟然開開心心吃了兩碗白飯,彷彿也跟他心愛的妻子一樣,有了個華人的胃。
那些菜色,是他們夫妻倆愛情的表現,至於跟牛肉怎麼切,醬汁怎麼調,太白粉的成分是什麼,推薦哪一款廚具,老實講一點關係也沒有。食物之所以動人,不全然在於料理的手法,或是在米其林餐廳指南是否榜上有名,而是食物所喚起的記憶跟感受。
「食物旅行家」張健芳的新書《眾神的餐桌》,裡面有一個故事,說的是跟一個瑞典朋友哈肯到住家附近的森林深處去採野生菇蕈的故事。其實不只在北歐,從德國西南部巴登-符騰堡州的黑森林,到緬甸克倫族人在Kawthoolei北部的原始熱帶森林,每個採菇人心中似乎都有幾個特別的地方,比祕密基地還機密,比個人帳戶還私人,比神壇還神聖。
「對瑞典人來說,家人,就是一起採野菇,殷殷告誡你如何分辨毒菇,分享祕密採菇的地點,然後一起料理野菇,吃野菇。」哈肯這麼跟她說。
哈肯的祖父,生前時常一個人到森林的小屋附近採菇回家,祖父臨終前,臥病不起的祖父突然請孫子瞞著他的祖母,去這座森林小屋的秘密隔間,把裡面的東西扔掉,於是哈肯才發現這個森林小屋,原來是祖父與男性情人大半輩子秘密幽會的地方,而這座長滿野蕈的森林,則是祖父的斷背山。整個故事,都發展鋪陳在這一頓去採菇、回家料理的過程當中,
「情人間的乾柴烈火,已經調降溫度火候,變成家人間的鍋邊爐火。
世事無常,所謂的家人,就是不論疾病或飢餓,日日夜夜一起分享食物的人;就是你老態龍鍾時,最在乎你牙齒掉了只能喝粥的人;就是在你久病床前削蘋果皮的人;就是你到了生命盡頭,你仍擔心有沒有餓肚子的人。
縱使亙古長夜,唇齒相依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的一絲曙光,這樣的接納與關懷,我們叫做愛。
而愛,是不加害與人的。」
順著張健芳的文字,我彷彿看到了那片神聖而充滿故事的森林,我不但嚐到了野菇的滋味,也彷彿嘗到了家族秘密與禁忌之愛的滋味。那一段故事結束的時候,我闔上扉頁,竟然自己也經歷了一場食物的冒險,好好吃了一頓美饌的滿足感。
留在舌尖上的,是愛的味道。如果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想一想每個家庭裡,不也都有那麼一兩道被自家人當作神話般傳頌的「媽媽的味道」?
與其說我們愛吃,不如說我們吃的是愛,而愛化為一陣鍋蓋掀開時昂揚的香氣,無法捉摸,難以形容,卻又揮之不去,久久不散。
謝謝走遍天下的士瑩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