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實習開始說起。
那是大學畢業後來法國的第一年。從廚藝學校畢業前必須有三到六個月的實習,儘管大廚會建議幾間餐廳實習,自己也可以挑選想要的餐廳。當時酒館主義(bistronomie)正蓬勃發展,想了解的我於是選了傳統法式高級酒館實習。大廚並不反對,還特地陪我到自己選的餐廳跟大廚聊了一會兒,談了合約,再三確認我是不是真的要做三個月之後再續。當時的我並不確定是否會繼續留在法國或轉行申請研究所,於是先談了三個月。當然到後來想續簽卻又因意外而中止計畫。而這是之後的故事了。
酒館主義基本上沒有太大的定義,也不是什麼廚房故事的重點。重點是一個外國人踏進滿是法國人的廚房,什麼人都不認識,什麼都聽不懂。沒人願意講英文。所以從人物介紹開始:
- 大廚:經典倒三角體型中年男子,帶超高的帽子,講話不粗俗但非常有氣魄,氣魄之餘竟然在褲子口袋裡放了護唇膏,每天使用。法國男人的保養原來從工作開始。不知是工作還是地域關係,講話快到連法國同事都得再詢問的程度。
- 二廚:快到退休年紀的胖老頭。不是很喜歡講話,懶得跟新進實習生和外國人說話。胖胖的手腕和手指很可愛但擔心擺盤手勢轉不過來。偶爾會用髒話罵人,罵完還親切介紹髒話的意思。
- 冷台組長:不苟言笑,長相普通,感覺很有原則。指導實習生很嚴謹但也不吝於稱讚。搞笑的是有國中小男生的一面,常跟著其他組長一起嘲笑人。
- 熱台組長:女性,廚房中最害怕遇到比自己高階的女廚師,因為他除了兇之外還會嘲笑別人,跟大廚爭論和欺負小孩是她的特性。外型俐落,沒人敢招惹。
- 廚助:年輕小男生,輕聲細語,會好好指導手下做事,溫和,喜歡稱讚人。
- 實習男孩:同校但不同學程的高中男生,戴個眼鏡,因為同是實習生,所以我們常一起工作,卻很少聊天認識對方。
基本上,工作三個月,應該只有大廚知道我是從台灣來的。實在太少說話表達意見,因為光聽都來不及了。先聲明,儘管來法國前已經考過B2,但實戰中,根本是有聽沒有懂,因為廚房裡的用語太過通俗,連水都有另外的講法;再者,大廚講話太快,叫單一開始根本跟不上,更不用說看懂了,誰看得懂法國人潦草的字跡?
第一天,自我介紹和所有人打招呼花了一個小時。台灣泰國傻傻分不清楚。我又花了一個禮拜讓他們學會叫我的名字。我也花了一個禮拜記住他們的名字。第一天的工作通常算輕鬆,主要是多觀察,熟悉食材和擺盤等。還有數不完的切工。「你的第一個工作就是切紅蔥頭,越細越好,不可以用剁的。還有巴西里頁要剁碎。」廚助從大冰箱裡拿出一大盒紅蔥頭,開始教我怎麼在十分鐘內切出半個八吋湯鍋的份量。而這些備料班的小事要熟悉起來也是一兩個禮拜後的事了。
有天被交代做了魚的配料,自己做完了覺得十分滿意,拿起來好好聞然後露出滿足的微笑。把容器放下時,赫然發現大廚站在對面,也就是熱台出菜區盯著我看。我嚇了一大跳馬上拿起保鮮膜把東西包好,寫上標籤丟進冰箱,擔心的看了大廚一眼:「大廚?」「很香吧?哈哈哈多聞一點。」大廚罕見地露出笑容,但一秒後又消失了。
「今天紅蔥頭是誰切的?」冷台組長在服務開始前檢查細節,拿出容器時緩緩地問。老實說我也沒聽懂,因為所謂「緩緩的」是跟大廚相比之下的結果。廚助指指我,對我比了大拇指說:「是他切的。不錯吧?」冷台組長看了我一眼,一個禮拜工作下來第一次有了肯定的表情。當時便心想,以後都要這樣工作,看到同樣的神情。
實習生基本上很少能實際擺盤,但這間餐廳大廚卻放手讓我們去做,其實後來想想十分感激。話說一天我們兩個實習生正在擺餐廳的招牌前菜,其中有沙拉和四季豆。正當我用沙拉醬調味四季豆時,實習生男孩跟我吵說我做錯了!驚慌之餘,因為耳朵還徘徊在聽懂和理解中,印象中又記得要調味四季豆,所以腦袋一片混亂,唯一能辯解的詞只有:「不對,要調味!要調味!」聲音揚高到廚助揚起眉毛,不耐煩地放下手邊工作來了解狀況。「四季豆要調味啊!不能給客人吃沒味道的東西。」一句話便讓小男孩閉嘴了。廚助又默默地在後方對我表示讚許,因為我還記得正確的方式。
不過所謂的稱讚屈指可數。前一兩個禮拜似乎有點糖吃,後面就開始進行耐心、容忍力和裝傻地訓練了。稱讚篇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