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無法幫妳拍下這張照片,因為這張照片是無形的。」
〈分享日常計畫〉-朵蕾咖啡館 之二
108年11月16日 星期六 下午五點
「對不起,我無法幫妳拍下這張照片,因為這張照片是無形的。」
她,52歲。三年前的她,因為乳癌轉移到腦,進行了一場開腦手術,醫生將她的整個頭蓋骨都打開,把四公分大的腫瘤取出。然而因為藥物觸碰到腦部神經的關係,使她容易忘記事情、容易流眼淚。明年的她罹癌將滿十年,她說:「感謝主,我是多麼幸運的人,我能夠活到現在。」
當時,在對談的最後,我將我的手機交給她,希望她能為我拍一張她認為最能代表朵蕾在她心目中的照片。但是,對她來說,任何一張照片都無法全然表達朵蕾在她心中的感受,因為這裡最動人的地方,是那些無形的故事和內容,是外表無法一次看見的。因此她說,你必須聽聽這裡的故事,然後你會自然地愛上它。「如果真的有一個代表的符號,我想,就是朵蕾這兩個字吧,這兩個字對我來說是最重要最重要的,如果沒有朵蕾這樣的地方,就不會有這麼多人能夠在這裡實現他們的夢想。其實,我最感謝的是她-Kiki,她是最重要的。」
她是我今天進朵蕾第一個見到的人。當時我們之間隔了一個吧檯和一台咖啡機。她有圓圓亮亮、水汪汪的眼睛,還有短短、捲捲的頭髮。對到眼的時候她靦腆地向我點頭微笑,我喜歡她臉上的笑痕,多麼美麗動人。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她的笑容總是讓人感覺要融化,而且印象深刻。
我坐定位後,看她坐在義工專用的位子上,那是上次我誤坐的椅子,聽說那六張椅子不是一般人能夠坐的,即使你是常客、和kiki阿姨有多要好的感情,都不能輕易坐上,那是kiki阿姨訂下的規則-義工專用。
她托著下巴,手摸在下巴口罩的位置,她說話時的身軀看似輕鬆,但也皺著眉頭。不知道在聊著什麼樣的故事,但是在她的動作裡總感覺安心,無論是走路、盛水,甚或只是將保溫瓶放回桌上的一個動作,都讓人感覺不在這個紛亂的時空,她是這樣緩慢、溫溫的,舉手投足之間,彷彿有一個很安全的世界在保護著她,或者這麼說,她創造了一個如此安適的能量場在她的周圍。
我們一剛開始聊天的時候,她笑著對我說:「妳說話要慢一點喔,如果妳說太長的句子,我可能會忘記喔,請妳不要介意。」因為開了腦部的手術和注射藥物的關係,很多事情都過目即忘,以前的她很愛看書,現在,都必須靠很多的筆記,來讓自己不要忘記那些生活中重要的部分。
她說以前啊,常常怪自己忘東忘西,什麼事情都記不住,常常在緊張的時候腦子一片空白,後來才知道原來是生病了。然而,才開始懂得接受自己的錯誤,開始懂得體諒這樣的自己,與自己共處、包容這樣的身體。她開懷大笑地對著我說:「其實也只能這樣,不然怎麼辦呢,就記不住啊......。」是啊,就這樣啊,但是有多少人能全然地對生命說「是」呢?我們能夠接受老天爺對我們的所有安排嗎?我們能夠接受好運,也能夠接納挫折嗎?
「我不是堅強,因為我沒有別人了。」回顧起那段日子,她眼神堅定地這麼說。她從來都是一個人去打化療針,一個人面對醫生的宣判,她不害怕、也不擔心自己,唯一最放心不下的,是她那唯一的親人,那個還在上小學的女兒。
過去的她,早晚忙著工作,一天只睡四個小時,心裡只想著要多賺一點錢。「生病的這十年,其實生活過的比以前更精彩,完成了從來都沒想過的夢想。」後來的她辭去了工作,專心養病,去做那些想完成卻沒完成的事。現在的她是一個很自由的工作者,她很享受、也很滿意現在的工作狀態。她語重心長地說:「其實,錢夠用就好。真的。」
對她來說,朵蕾別具意義。因為這個地方讓她完成那些從來都不曾想過的夢想,像是和一群朋友一起爬合歡山、學攝影、跳肚皮舞、當節目的主持人等。「過去我其實是一個沒有夢想的人,但是Kiki是一個夢想超多的人,所以我都是跟著她的腳步完成她的夢想,然後其實也回頭完成了我自己的夢想。」說話的時候,她不斷地轉頭過去看店長,眼裡滿是愛與感謝。
在她化療的那段期間,她從不避諱向別人展露自己的改變,不刻意戴上帽子遮避那些掉光的頭髮。「我還問我女兒的同學們,光頭酷不酷,酷啊,我想讓她們知道,癌症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所以我不介意讓別人看見自己的光頭。」她總是幽默地調侃自己的經歷,彷彿生命的許多事都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來了,就面對它、接受它,不然能怎麼辦。」她說其實在開刀之前,她已經接受癌症是她的一部分。能夠那樣地對他人坦然,是因為曾經那麼深刻、誠實地面對自己吧,無論是怎麼樣的自己,都是自己。
「我說了這麼多,妳都記得住嗎,我剛剛說了什麼,會不會很亂啊?」記得,我記得,都記在腦海裡了,而且會放在心裡。最後,她笑著說她有太多故事可以和我分享,太多了,太多了,說也說不完。
是啊,我們的生命會這樣不斷、不斷地更新和創造它自己,一直一直下去。或許最好的祝福,並不是祝你好運,而是無論遇到什麼樣的變化,都能有剛剛好的力氣、剛剛好的心情足以再踏步前進。那是生命最大的力量吧。我想那是她今天一直都沒提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