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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選片｜《羅馬》及其幕後：重回記憶裡寧靜的孤獨

初次看《羅馬》，從第一幕開始就目不轉睛，帶著細小泡沫的水流沖刷淹沒方整的老磁磚，水面映照出的天空格外清亮，倒影裡飛機轟隆隆劃過又悄然回歸平靜，船過水無痕似的歲月，彷彿全凝結在這一幕裡了。由此，鏡頭不遠不近地跟隨著克萊奧，在極美的灰階氛圍中，跟著她兜兜轉轉於日復一日的家務，跟著她承受情感的短暫滋潤與長久離棄，跟著她目睹這個家、這個國的爭執與傷痛，跟著她陪伴孩子們的純真與懵懂。在日常、火光與浪花中，克萊奧始終掛著淺淺的笑，偶爾的緊張、哭泣和憂傷也壓抑而溫柔，不慌不忙，波瀾不驚。

然而，因著她的女傭和原住民身份，加上黑白畫面、長鏡頭與寬幅搖攝，即使克萊奧與家人的相處十分溫馨融洽，整部電影依然透露出某種深沉、寧靜的孤獨。當克萊奧和男孩佩佩一起躺在屋頂上玩裝死的遊戲，微微笑說：「嘿，我喜歡死掉的感覺。」當慶祝跨年的森林裡燃起大火，眾人忙亂澆水之際，身穿原住民服飾的男子獨自莊重地唱起古老歌謠。我很喜歡那樣的孤獨，一如克萊奧在沙場旁等待迴避她的情人時，仍能閉上雙眼平穩地單腳站立，疏離、卻自在，擁有發自內心的沉穩，因此無論怎麼樣的歲月，都有靜好的可能。

距離最初看完《羅馬》好一陣子之後，終於點開了《羅馬：幕後紀實》，沒想到看得無比感動，導演艾方索．柯朗詳實訴說著他的初心、場景建構，演員的挑選和服裝、攝影的設計和理念，從他對細節的堅持、這部片之於他的奧妙與意義，到拍戲過程中他如何發現並直面內心的危機，以及素人演員真情流露的動人時刻，精彩程度幾乎與電影本身不相上下。其實，導演在影片開頭說的第一句話就深深擊中了我：

我向來喜歡獨自看電影，或者說我喜歡的電影似乎總適合一個人看。而導演也提到，克萊奧的原型、伴他成長的麗波，從前也喜歡在放假時自己坐進戲院看完一部片。於是我彷彿可以看見，這一次，戲院裡放映的不是《藍煙火》而是《羅馬》，這一次，我們的孤獨不再漂浮於無重力的太空。

而童年，童年裡擁有記憶中最純粹的愛與孤獨。所以即使整部電影的每一個環節，都充滿柯朗最私人的回憶，我們依然能輕易連結、或者不經意翻攪起那些屬於自己的，記憶深處的小時候。爺爺奶奶毫不猶豫地答應買玩具給你的時候，哥哥姊姊嫌你太小不跟你玩的時候，或者就只是，看著窗外的雨嘩啦啦下著的時候。後來的我們，愛也好、孤獨也好，一直都在模仿著那樣的純粹吧。

從導演的侃侃而談中，可以發現他一再反覆強調著「真實性」。起初，他只是想再造記憶裡感官的部分。所以他寫下的不是劇本，而是幾百條他的回憶、麗波的回憶裡的重點和細節。他想拍攝的是一幕幕記憶中的時刻，故事不過是從那些時刻衍生而出。而當柯朗看見劇組找到了他所形容的老磁磚，一扇扇回憶之門接連開啟，劇組也一磚一瓦跟著打造，在他小時候生活過的街道還原了從前家的模樣，每一樣家俱、擺設、相似度極高的家人；在空曠平地從無到有還原了城市裡的一整條路，每一間婚紗店、理髮廳、路上形形色色的行人。

逝去的時光無法重來，城市地景也早已人事全非，可是空間，他們竭力再造了空間，如果可以打開一扇門，門後的光線、聲響、氣息盡是從前，那麼這就是時光機了吧。回到過去，這一次你已經是大人了，又遠又近地再經歷一遍那些影響深遠、以至人生從此不同的事件，這一次你開始能同理當初不能理解的事，而你的目光加倍定格在那些懷著愛與溫柔的人。看著看著，忽然鼻酸，或許觸動了自己心中藏著的，某些非常想念、渴望回去的寧靜時光吧。只是，我們沒有導演的魔法，只能閉上眼一次次仔細回憶，願那些片刻的所有感官細節，能夠一直一直留存在腦海裡，在需要的時候，在愛或孤獨的時候，隨時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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