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讚謝詞:為什麼我們的孩子並不自愛?

2020/07/31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痛苦,讓我們的意識脫離存在而獨立,孩子不再能無知而幸福地浸淫於整個世界之中,他第一次張開眼睛,看到別人對他的期許與禁令、看到赤裸羞恥的自己,理解到自己的無能與懦弱……。
升學體制是一把量尺,在孩子心裡也打造一把量尺,這把量尺變成了現代版的普洛克路斯忒斯(Προκρούστης)的鐵床,讓孩子自行把多出的部分截掉,讓孩子把缺少的部分拉長。
普洛克路斯忒斯(Προκρούστης)的鐵床,圖片轉自:https://www.athensvoice.gr/politics/135342_o-prokroystis-metroyse-yperoha
孩子首先面對的是父母的完美主義(Perfectionism),完美主義是一種作為人的極端形式,是一種極端的二元對立:在這個世界不是成功,就是失敗;在這個世界非美即醜;在這個世界成王敗寇。人生就是這麼痛,不要再扮演無知的幼童。
失敗者應該要自己消失,會失敗是因為自己不努力。別的你不要想,別的你不要問。失敗者要自己知道羞恥,失敗者要懂得向所有人道歉。你的成功不是你的成功,成功的人要懂得謙虛;你的失敗卻是自己的失敗,失敗不被允許,失敗是一種罪。
簡單心理的創始人簡里里,給這樣愧疚的孩子一個標準的三部曲論述:
「一切本應向外的憤怒,都會投注給自己。」
「憂鬱者憎恨自己的程度,遠超出自己的實際缺點。」
「好吧好吧,我殺了我自己,你總該無話可說了吧。」
簡里里:你和我想像的不一樣,這生活和我想像得不一樣。圖片轉自:http://www.ifuun.com/a201711106720315/
我自己希望,在三部曲的論述基礎上,再析釐出更多要點。為什麼我們的孩子並不自愛?他們在升學體制裡長大,接受了不加反思的完美主義二元對立世界觀,由此譜出的是「資格論」(Theory of Qualification,簡稱TQ)的生命主旋律。當資格論和當代的「專家政治」(Technocracy)耦合時,我把它稱為「外在資格論」(Outer TQ),那意味著我們相信透過一套外在標準的審核,可以評判出誰是專家,而專家最重要的是在這個嘈雜的社會中擁有最底限的發言權;而當資格論被內化到個人心中,以至於個人已經會自動用外在的標準來審核自己的時候,我就把它稱為「內在資格論」(Inner TQ)。內在資格論評判的內容包山包海,舉凡長相、身材、語氣、服裝、行為…一切的一切,可以出現在社交情境中的所有細節,都在內在資格論自我精神折磨的範圍內。
內在資格論,就是那張鐵床,就是孩子心裡的那把尺。
在完美主義的天羅地網中,內在資格論的形塑下,孩子的性格會有耦合在一起的四大面向:(1)自卑情結(2)自負情結(3)工具主義(4)偶像崇拜。自卑情結在強大標準下不斷重複挫敗後導致的一種放棄心理:我已經不再相信自己可以怎麼樣了,對自己沒有期待的話還比較不會受傷。為了要放棄,自卑情結還會羅織強大的藉口說服他人不要來勸服自己「同志仍須努力」-我真的太廢了,你不會理解的。我很抱歉(哭)。
而阿德勒則很精準地看到了自卑情結與自負情結之間看似矛盾的共生關係:我不只召喚一種自己的廢與苦無法被他人理解的「特殊主義」(Particularism),我還要把自己的廢與苦投射到外界機運、命賤,或世界的不理性上面。在台灣,「厭世」可以拿到權力,似乎必須「暗黑」才是在說出世界的真理。自負情結將自己陷於明明是妒恨卻不可以去妒恨、明明是生氣但宣洩出來就輸了、明明渴望被傾聽卻要繼續保持不被他人理解的矛盾困境中。
第三種面向-工具主義的意思則是:除非我是有用的,否則自己一點價值也沒有,也不值得被愛。為了確立自己的存在感、為了至少還可以付出,為了在團體裡有個位置,孩子可以把自己當作完全的工具人(身體什麼的,也是工具)。在內在資格論的評判下,孩子本身並不具有內在價值,沒有任何人本來就值得什麼,權力、名聲與利益都是自己挣來的,從小孩子就把這當作世界的真理,然後進入永劫的回歸當中-他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要證明自己,想要被愛,但卻永遠得不到愛。工具主義式奉獻在現世得不到認同的時候,可能就要轉往另外一個世界。太痛苦的時候,孩子可以接受宗教的召喚,得到一種更高的肯定(形成一種「此世的自卑與彼世的自負」這樣的弔詭圖景)。
最後是偶像崇拜。偶像崇拜的意思是,把一個對象當成神在捧。偶像是個好人、做的是好事,而「讚揚美好的行動本身就似乎等於加入了美好的行動。」殘酷地說:其實不是,真的不是。因為在偶像崇拜裡,我們都在靈魂深處知道,我永遠不可能跟我的偶像一樣棒,我自己一路以來似乎絲毫沒有改變,那,或許只要他棒我就心滿意足了。所以孩子可以繼續當個沒有自我的工具人。但這反而更苛刻地要求了偶像:絕對不可以犯錯!被粉絲們抓到錯誤,某種程度上比被敵人抓到錯誤還可怕。現世的真理是:沒有人是聖人,偶像遲早都要幻滅的。
我們的孩子,進入升學體制,除了面對各種職涯撲面而來的壓力,還同時進入了網路鄉民的文化當中。在鄉民文化中,真相是很難還原的、活得太認真的人很容易受傷害,然後一旦犯錯了就天理難容。鄉民文化的法庭與資格論施加的鐵床無縫接軌,只是把對自己的高標準凝視,轉而投注向外、用完美主義的眼光批判檢驗所有人與所有社會現象。這種匿名網路平台消弭了深度論述的脈絡、限縮人們成長的空間,把一切化約為光鮮亮麗的舞台,所有人際情境的細節行止都被放大檢視,卻狹窄地連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也不給。
跌跤了,完全不值得同情(就算是同情,這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同情呢?)。
「XXX,下去!」太多太多匿名的網友這樣說。
在網路上,認同的力量最大,整個世界都是一場無盡的認同戰爭。
在景觀(spectacle)統治的社會中,政治世界變成一個舞台,孩子無從區別人格的尊嚴、人的品質,以及行為的結果。錯誤永遠要自己承擔,整個世界都可以來責怪你。
我要再問一次:為什麼我們的孩子並不自愛?這問題,問的是為什麼這個社會並不自愛?人類已經把自己放在了整個世界的中心,但是每個人都還是活不出自己的樣子。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呢?最真實的東西是什麼呢?
Ken Robinson 引用了葉慈的詩,葉慈把這首詩獻給心上人:
「若我有上天的錦衣 (Had I the heavens’ embroidered cloths,)
織著或金黃、或銀白的光線 (Enwrought with golden and silver light,)
滲雜湛藍、灰黑,漆黑的綢緞 (The blue and the dim and the dark cloths)
象徵日夜與朝暮 (Of night and light and the half light,)
我會將其鋪在你腳下 (I would spread the cloths under your feet:)
可我,一貧如洗,只有夢想相伴 (But I, being poor, have only my dreams;)
於是我把夢想鋪在你腳下 (I have spread my dreams under your feet;)
請輕輕的踏,因我的夢就在你的腳下 (Tread softly because you tread on my dreams.)」
Yeats’s poem “Had I the Heaven’s Embroidered Cloths”,圖片轉自:https://www.dublincity.ie/image/libraries/yc008-had-i-heavens
引述完上文後,Ken Robinson 說:
「而無論何時,無論何處,孩子把他們的夢想鋪在我們腳下,我們應該輕輕的踏。」
孩子啊,你拿什麼樣的現實折皺自己的身體?你拿什麼樣的量尺評判自己的靈魂?
對不起,容我這麼說:
Ken Robinson 的說法在台灣並不適用,因為在台灣的孩子甚至沒有夢想。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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