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看著已經不知道延宕多久的研究文章,明明知道只要開始寫就好,卻抵擋不住心中的騷亂。抽屜裡藏著一小排藥丸,他們誘惑著我,卻又讓我恐懼。利他能(Ritalin),一顆下去,一切就都會好。
一切...就都會好嗎?
面對這個問題,此時的我沒有太多時間能考慮。畢竟已經連續好幾天都匆匆忙忙地遁入社交媒體的世界裡,留言、回應留言,像是說服自己太過忙碌,所以沒辦法把該做的事做完,又像是在填補某種內心的空虛,以逃避一些無名的恐懼。我跑去洗手間洗了把臉,這大概是今天第六次了,心知肚明這一切不能再拖延下去,否則我今晚要嘛再一次帶著罪惡感熬夜,卻繼續被奇怪的空虛驅使而一無所出;又或是再次說服自己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將所有的失敗與不完美留在今天,卻在明天依舊無所作為。歷史總是重演,但我還是覺得這重演的頻率有點太高。
幾經掙扎,我決定漠視下午吃藥,晚上會睡不著的問題,拉開抽屜,吞下那一顆藥。約莫二十分鐘後的我,已經穩穩當當的開始把之前閱讀的資料寫進文章裡,指尖在鍵盤上飛快的打著。莫名的空虛與恐懼似乎都不存在,一如我的理性一直以來都知道,文字這種東西只要先寫出來就好,後面可以慢慢修整。萬事起頭難,所有讓人想要逃避的工作,都不需要有個完美的開頭,只要有開頭就能往下走下去。這個觀念我一直都知道,卻總是無法執行的徹底。
研究文章寫著寫著,鼻子突然泛起酸,「我是個只能靠藥物,才能正常的人。」把頭埋進雙手,這個念頭襲來的太過猝不及防,我覺得自己瞬間被擊倒。更氣人的是,在我把額頭壓在鍵盤上表達自己內心的傾頹時,我的手還記得要先按control+s存檔!並且在我做完這兩個動作,崩潰不到兩分鐘後,我的身體又穩穩當當的帶領著我繼續工作。
空虛嗎?恐懼嗎?煩躁嗎?崩潰嗎?沒關係,現在這4小時內的我們,都可以很快的回到該做的事情上。我心裡罵了一句「混蛋理性,你是不是因為我吃了藥,才運作得這麼好?」就成功把心神收回到研究上。
當然...等晚上藥效退了之後,我擁有完整的時間可以面對自己的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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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只能靠藥物,才能正常的人。」
不知道有多少ADHD和ADD的人曾經面臨過這樣的念頭。
在這個講求意志力與努力的世界,我們顯得如此軟弱,因為我們沒有力抗那些分神;我們犯的錯誤與粗心,彰顯了我們有多麼不用心,有多不應該。面對人人都有的拖延,我們卻無法解釋為什麼我們會拖到影響自己的生活。ADHD/ADD?聽起來就像是一個可悲的藉口。吃下藥後的我們表現越穩定,就越發對比沒有藥的我們有多mess up。我們越發無法確定哪些能力屬於自己,或者我們其實可以做到什麼。會不會沒有藥的我們,就只是社會上的一小片滿是藉口的殘渣,實際上一無所有?有時,我會覺得自己像是一塊缺角缺的特別奇怪的拼圖,所以沒辦法被好好的放進世界這張大圖中。用藥物掩飾缺角的我,就像一個冒牌貨,若是沒有了藥,就會現出真面目。
那是一個恐懼與搞砸的無敵karma風火輪,因為恐懼搞砸而搞砸,因為搞砸而恐懼。
我有時會問自己,什麼是正常呢?正常的標準是什麼?該怎樣才能成為別人告訴我的正常?如果可以不靠藥物就是個正常的人,那麼現在的我會不會更加快樂?擁有更多可能?用藥的背後隱藏的是很多不如他人、怠惰的恐懼,以及如果我一輩子都需要用藥,是否代表我是個缺損的人的悲傷。
ADHD/ADD在用藥上的掙扎,一部分是心理的,過去的挫敗經驗,以及失去對自己的控制感,會很容易讓我們想要死撐著不要用藥。而另一部分的掙扎則是生理的,短效型利他能最常出現在ADHD/ADD的治療中,他只要20-30分鐘就能發生效用,持續約4小時。沒有使用過利他能的人們或許會以為我們吃下藥後,就像頭腦變聰明的加速器,時間到了就停下來。
實際上退藥效絕對不是一個開關,啪擦一聲開,啪擦一聲關,藥效減退的過程是身體裡的藥濃度逐漸降低,因此所謂4小時的藥效,不會是足足4小時都生產力高昂,大約在3小時開始,你就會感覺靈魂正在剝離。那種感覺非常奇妙,像是你還在這裡專心的工作,但是隨著突然明顯的心跳,你的靈魂似乎要被震了出來。如果專注力可以被看見,那麼在退藥時,人們大概可以看見半透明專注的我,和實體的我開始分離,像是疊影一樣重疊而模糊。而這個「退駕」的狀態,除了會讓我有強烈的被剝離感外,有時也會伴隨心悸、頭痛或是難以言喻的疲憊。這樣的狀態有時會持續一個小時,那一個小時的工作通常很艱難,因為你的精神累得像是跑完10公里,又要持續應付那個反覆被剝出來的狀態,剝出來一點又貼回去,下次再多剝出來一點。
有時吃過利他能的第二天,我會覺得自己幾乎動彈不得,像是我的靈魂失去了對肉體的控制能力,精神與肉體無法相連。有時我會癱在床上想著,小說裡剛奪舍完的狀態大概就像這樣吧?只是這次是我從有專注力的我手中奪回了自己。如果可以把身體都讓給專注的自己該有多好。
心理與生理上的夾擊,總會讓我們遲疑是否要用藥,但也有人會因為對高度專注的自己產生倚賴,認為只有藥才能讓他正常,因此利他能的服用量越來越高...我也曾經在調整藥量的過程中一加再加,吃到了三顆,退藥效的痛苦叫人難以忍受,但是高度專注又讓人如此上癮。
但很快的,我醒了。吃三顆藥的我挺讓自己著迷,但是其實那跟吃一顆藥的我並沒有差很多。利他能是一種輔助,正如我之前文章所說。它是我們的眼鏡,所以吃三顆藥的我是戴上了顯微眼鏡,吃一顆藥的我戴上的是一般的眼鏡。它們最終都只是輔助,如果我是個全盲的瞎子,那麼無論戴多強的眼鏡都沒有用。如果吃了利他能,但我選擇去看漫畫不做正事,那麼也只是很專注的看了很長時間的漫畫而已。
選擇的人,是我。
選擇要在吃藥時做哪些事的人是我,吃藥後選擇要怎麼處理事情的人也是我,藥並不是我這個人的全部,我才是決定的那個人。所以,不,我並不需要吃很多藥才能表現得好;不,選擇吃藥這件事並不代表我整個人都失敗了,或是不夠努力,這只是我的一個選擇,吃下藥之後,我的選擇依舊是自己的。更甚者,我選擇吃藥,是因為我夠努力,因為想要把事情做好,想要給出更棒的東西,所以我選擇了在需要時尋求輔助。會這樣想的自己,真的是一個缺損的冒牌貨、怠惰的理由伯嗎?
若我不會去苛責需要義肢才能奔跑的人,無視他個人的努力訓練,說他的跑步成績不過是憑靠義肢;不會說聽障人士只是倚賴助聽器才能在工作上有所成。那麼為什麼要苛責在注意力上先天有所不足的自己呢?「我是個只能靠藥物,才能正常的人。」這個問題的意義到底在哪裡?正常,是否真的那麼重要?
人們有不同的身高、身形、小腿骨長度,也有不同的個性與做事方法,究竟所謂的正常是什麼?或許注意力的正常並不存在,專注能力的有無,代表的並不是能力的缺損與否,而是兩群不一樣的人。容易分心的人們,在關注四面八方瑣碎訊息的能力更好,在往前衝時又具有一定的衝動性。或許,我們追求的正常,並不存在。
既然正常並不存在,為什麼還要用藥?或許我們應該將「正常」與「社會生存需求」分開看,我們為了社會生存需求去工作,工作會有一些需要處理的事項要使用到專注力,為了在社會生存下去,我們才需要取得專注力。但那無關我們是否正常,一如我們不會認為身高不夠的空姐選擇穿上較高的跟鞋,讓自己能摸到行李櫃,代表他身高不正常,也會認為他穿高跟鞋是一種因為因應工作需求而進行的調整。專注力則是因應工作需要的一種能力,這項能力我們有點薄弱,所以我們使用了一點輔助。
作為斷藥,但會在必要時用藥的人。雖然有時還是會在吃藥時冒出無力感,覺得自己控制的不夠好。可是這樣的無力感,可以通過一次次打斷自己,告訴自己「不,我只是現在需要一點幫忙,讓我可以回到正軌」,逐漸的將「有能力選擇的自己」慢慢找回來。當用藥成為我們的選擇時,我們可以更加相信自己的力量,從而慢慢調適作為ADHD/ADD成長所累積下的無助與無力感。
一點一滴,我們踏著緩慢迴旋的舞步,雖然慢了一點,還四處往岔路闖,但總會走出屬於自己的那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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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寫到這裡該收尾了,明明還有很多想說的,但結尾依舊略顯草率。因為我的專注力大概到這裡就用盡...果然文章要趁著覺得新鮮時寫呢,否則等到新鮮感退去,就會只剩下想草草了事的不耐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