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想像力是如何運作的?想像力不同於外在感官能力,是將原先由外在感官所記憶下來的各種現象加以重現、拼接,相對於當下由外在感官所感知的一切事務,我們的信任感對於「想像之感官」的信任程度要更小於前者。然而,想像卻是人類面對變化無常之日常時,唯一能夠在意識上增加自身面對未來的信心與勇氣的重要來源。唯有將記憶中所經歷的一切感官現象,透過當下感官、心智的折射,拼接出一幅在接下來的時刻可能會出現的總總畫面,我們才能確保至少在自由意志的層次上,我們該如何才取行動,或者該如何以怎樣的態度去面對。
而有關想像力是以什麼樣的方式在我們的意識當中產生的?首先,我們必須要承認想像力必然是「經驗性質」的產物,沒有一樣想像出來的事物是經驗所沒觸碰到的,就連科幻電影裡的怪物,例如雷利‧史考特( Ridley Scott)的電影怪物《異形》(Alien)也必然是他嘗試將他經驗中所能理解為恐怖的一切形象或行為融匯成一有機個體後才有辦法成為劇中角色們的巨大惡夢。想像力並不是單純的重現過去經驗,而是將經驗碎裂化之後,根據人們當下對現實感知的認識,再重新組合成一完整的現象體,因此,我們才能夠判別出一個想像的事物距離現實有多近或遠。例如我們可以想像在未來的一兩年內,人類可能會進化出跟鳥類一樣的翅膀並在空中翱翔,這樣的想像基於我們當下對人類演化的認識而能辦別出其荒謬性,這樣的想像也不過是我們嘗試將鳥兒飛翔的印象與人類手部的運作方式之經驗加以胡亂拼湊而成。然而,當我們想像我們的國家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會爆發一場巨大的戰爭時,那麼這樣的想像與我們對兩個國家長久具有重大矛盾和衝突的現實認識產生的高度的「契合性」,於是這樣的想像構成了我們對「現實之向外延伸」的「合理性」之高度信任,許多意識形態也都是由這種向外延伸之合理性的高度信任所形成,對每個個人而言那樣的延伸與想像即是「現實」,如果將這一種想像的延伸拋棄掉的話,等同於要人類拋棄一切自由意志層面的認識,將自身委身於純粹「感知」與「反射」的動物軀體,而這樣的一副軀體將不再有「思考」行為的可能性。
同樣,我們的記憶其實也是一種「想像力」的產物,經驗不同於記憶,經驗早在經驗過了的當下就已經把感知能力所能接收到的一切訊息打散儲存於心靈當中,記憶不過也是將我們對現實的認識向「過去」延伸後,再由那些存在於心靈當中的經驗資料重新組合而成。當我認定老王是我父親時,並不是因為我能夠知道自己還是受精卵時接收了來自老王的父系染色體,而是因為當我看者眼前這位和藹的男人時,我的當下感官將心靈的資料庫中有關老王可能是我父親一切線索喚醒、組合成一我從小到大與這男人互動的一系列記憶,最後再由信任之感官確立了這一記憶的「真實性」,如此老王才成了我那伴我大半人生的父親之角色。在歷史認識方面,我們同樣要藉由想像力的幫助才能讓我們理解歷史人物的行為、關係、眼界或事件的前因後果。例如當我們在看待一場歷史的屠殺事件時,之所以會感覺到悲傷與殘忍,是因為在我們心靈的資料庫中蘊含著關於人面對死亡時的痛苦與悲傷經驗,以及被暴力對待時的恐懼與憎恨,如果我們的心靈當中缺乏任何前述種種的經驗資料的話,那麼一場歷史屠殺的紀錄給我們帶來的情緒上的波動大概不會大於隨手翻看的百貨商品型錄。而我們對當下現實的一切感知也會如同記憶一樣反過頭來去重新看待陳列在我們眼前或記憶當中的歷史資訊,例如當我們不假思索的假設了人類智識史的發展是越來越高度開發時(也就是當代人最聰明這一觀念),那麼我們自然會認為古埃及人構築金字塔的方法必然是笨重且粗暴,就如三歲小孩堆積木一樣缺乏高精緻度的思維。但是,如果有一位歷史學家認識到每個人類個體都只是自己時空下的囚徒,他們都是在自己生活時空給定的各種資源下竭盡自己智力與體力所能地運用它們的話,那麼這位歷史學家不僅能夠比起一般人更能驚嘆大馬士革刀在騎馬作戰的草原生活上的便利性和精緻度,或許也更能體會到封建貴族制在羅馬帝國秩序解體、多元民族並立歐洲黑林森時必須為了寒冬前爭奪一塊物資充沛的低地或者在沒有現代契約官僚的物質基礎上如何互相信任合作時充當最小共同體能夠較為舒適的組織生活方式。
想像力是我們人類從感官的第一步驟近一步向思想發展的第二步驟,沒有想像力就沒有過去與未來,沒有過去與未來的時間感,我們就無法意識到自己正在從事思考的行為,而缺乏思考的意識本身也是沒有意義的,人類之所以汲汲於意識層次內的討論,也是因為意識是人類認知範圍內自由意志能夠活動的領域。在那裡,人們可以有限度地做自己「想」( will)做的事情,不論這個過程在人類以外的智慧看來是否只和蜜蜂循著蜜的香氣行動一樣簡單,但正因為人類是只能困在意識當中思考的動物,因此意識中的思考對人類來說也是唯一重要的事情。而想像力則是思考的原料,讓思考得以有了內容,讓「想」這一單字有了主詞、受詞以及額外的涵義,而不再只是單純的感覺而已。